雷正带着余振生进来的时候,雷霆正在呵斥那两房姨太太。二房的见老爷真的了怒,便不吭声了。反倒是三房委屈巴巴的还在辩驳:“不就是打仗吗,这些年这仗也没少打,也没见就打到村子里来了?”余振生在门外站了一下,雷正进去在雷霆耳边低语了两句。雷霆朝门外望去:“让他进来吧。”接着他冷眼看了看那两个心不甘情不愿的女人。“或者离开这里,或者等我倒民政科递过申请!”“老爷,我们。。。。”“滚!”雷霆真的怒,两个女人也是心虚,她们自然是知道去民政科递交申请的意思。休妾不同休妻,休息的手续是要麻烦许多,而休妾甚至不需要休书,只需要到民政科登记一下就完成了。二人只好嘤嘤的哭着,相互搀着各自回房准备。雷正将余振生带到房间,振生称呼雷伯行礼。“振生你来了,坐下说!”“雷伯,时间不多我就不坐了,我来是想问您,我们走了这村里的人怎么办?”雷霆这场变故让他两鬓斑白,他微微苦笑了一下:“振生,如今能只管好自己就不错了。你看我家里的就知道,那两个娘们还以为我是虚张声势。再怎么说这是我的家业,不到万不得已我会舍下”他见余振生皱起眉头,便又说道:“村里的事,我早就不管了,你赶紧回去收拾去吧。”余振生觉得诧异,这可不像当年的雷霆,那时候的雷霆在村里是最有威信和威严的。别说来了鬼子这么大的事,就是有时候村里有了纠纷,只要雷霆最后一句话便也就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了。他知道,林大的事对雷家的生意和雷霆本人打击都很大,却没想到今天他会对村里的事冷眼旁观。“雷叔,不行啊,这可是人命关天啊。我姐夫他们村里死了好几个人呢,听说死的很惨。”“打仗哪有不死人的。”雷霆神色是冰冷的,声音也是冰冷的,他看着雷正说道:“老哥,赶紧安排收拾别耽误时间了。”这句话算是对余振生下了逐客令,雷正拽了拽余振生的衣角小声的说:“走吧!”余振生站定,他盯着雷霆看着:“雷伯,去年过年时候,咱们武秧歌您记得不”“怎么不记得,平时我回来少,那次你就站在我旁边。如果没有那次,我也不会让雷正去你家,当然你现在也不会成为春明的徒弟,更别说要上门的女婿。”“不!我说的不是这个!”余振生忽然觉得心里有口气再向上涌动:“雷叔,天津虽大,但是有地痞流氓,有洋人作恶。崔哥的好朋友被地痞陷害打伤,铺子里的胡大被洋人开枪打死,报童因为挡了日本兵的路就被当靶子射死,师兄的喜宴被日本兵搅了。这些都不如我们小小安平村,当年有您主持乡里人都过的安生。去年您扮的狄青,那是护国保家的大英雄,青有威名,贼当畏其来。”雷霆诧异的看着余振生,他知道余振生读过书,也知道这是个耿直性子的小伙子,更听张春明在自己面前夸奖过他,却没想到他能在自己面前一套一套的说这么多。可以说这些话还真让雷霆有点激动,当年自己那么大家业,这村里百十户一大半都靠着雷家维持生计,想到当年的风光雷霆有些动容。但想到今日的落魄,雷霆才一在眼中闪动的锐利的光芒就黯淡了。“你难道说咱们都不走了,鬼子来了就跟鬼子干,跟他们打?”雷霆冷声问道。余振生一下意识到这也并非自己初衷,他解释道:“我不是这个意思,咱们没有枪,拿什么跟日本人打。我是想,怎么也要通知一下各家各户。要走大家都走!”雷霆摇着头笑笑:“我还以为你要真跟鬼子拼命,看来你也没那胆魄啊。”余振生的脸红了起来,他咬了咬嘴唇:“是!我没有,我有爹娘,我想活着。”他抬眼盯着雷霆:“难道您不也是,大家都是为了活着,为什么不给别人一个可以活着的机会?”雷霆被余振生的目光触动了一下,那是少年血气方刚的正气,他竟然连自己求生愿望都能直面的诚实。雷霆的心里平静了下来,他有些羡慕张春明,这个连襟的眼光是不错的。如果将来余振生娶了张芳,那他也是自己的外甥女婿是一家人了。于是雷霆的语气也缓和下来:“振生,你记得村口有一只大黄猫吗?”“记得,这次回来没看到它!”“它死了!去年夏天它生病了,要知道它没生病之前像个小老虎,村里的老鼠,蛇都靠着它,村里的大人孩子也喜欢它,它也很亲人。可就是它生了病,不吃不喝趴在路边的时候,人们走路都绕开它。人对猫如此,对人也是如此。家里出事的时候,那些平时常来家里走动的都不来了。开始的时候,人家都盼着事情赶紧过去,有的还来宽慰你。可现事情没了转机了,就开始跟你算账。到后来仿佛不认得一样,我知道村里人背后说我什么,好色!呵呵。可我没有强抢民女啊,那杏花她。。。。”雷霆有点说不下去,一来这事说出来太矫情,二来对一个十七八岁的年轻人说,他能懂吗?余振生低头沉思片刻,这低头是想起那大黄猫,沉思是想着雷霆后面的话,再抬起头看着雷霆的时候,余振生笑笑:“雷叔,古诗云:酌酒与君君自宽,人情翻覆似波澜。白相知犹按剑,朱门先达笑弹冠。草色全经细雨湿,花枝欲动春风寒。世事浮云何足问,不如高卧且加餐。这个时候本不该谈诗论词,只是古人都看透人情冷漠难道雷伯您还不如我通透。”“看通透如何,看不通透又如何?”“振生,说好了没有!”此时栓子急匆匆的跑了进来:“雷,老爷,车马已经备好了。就等您收拾好了。”“好,过一个时辰我们就出!”栓子应了一声拉了余振生:“振生哥,你还戳着干啥,赶紧回家准备啊!”余振生见雷霆似乎心意已定,并不想出门张罗乡里乡亲,他摇摇头:“是我想错了,我去挨家挨户叫门!”说完他转身就朝外走。雷霆一怔骂道:“这臭小子,跟他爹一样倔!雷正哥,去把锣找出来,栓子,跟你雷伯一起在院门外点了火把把人都喊起来!”深夜的山村万籁寂静,村道上一个年轻人手中拎着一盏马灯,照着脚下坑坑洼洼的的积雪的道路。他站在路口盘算着向上走有二三十户和自己相邻的院子,向下也有二三十户人家,更远处的田间以及河岸以及靠近四叔家挨着山脚也有几户人家,先去哪里?他踌躇了一下后悔刚才没拉着栓子,忽然一阵紧密的锣声在静夜中响起,回荡在整个山村上方,又听到栓子扯着他那粗嗓门喊着:“各家各户注意了,鬼子要来了,大家赶紧离开村子避一避啊!!!”余振生的心里一下子好像涌动着一股暖流,他回头望向雷霆的院子,院前空旷的雪地上站着三个人,觉着火把身材魁梧的是雷霆,身旁敲着铜锣的是雷正,另一侧双手拢着嘴高声喊着的小伙是栓子。接着余振生看到,山村里星星点点66续续的出现了一些亮光,是各家点起灯透过窗子照出来的光芒,也许这就是余振生的一念,雷霆的一动,让小小村庄在未可知的战祸中有了生的希望。栓子爹赶的车里面是雷霆一家人,六七个大人和几个孩子车厢里都挤在一起,有句话叫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大致可以形容雷霆家现在的状况,至少他的马车还在,车厢够宽敞。栓子赶得车是老头那辆骡车,骡子已经饮喂的很好,又些了一天脚力也不太输给马车,车上坐着栓子娘和栓子的嫂子还有余二河夫妇和余芃芃带着两个娃。车里也是很挤,但好在该坐车的人都坐上了车。车前坐着老孙头和余振家。尹强的驴车上装了栓子和振生两家人带的东西,老人们总是很多东西都舍不得,都觉得会用得上,因此驴车也是拉的满满的,尹强牵着驴子,身边走着余振生和栓子的哥哥。他们出村的时候,村里并没有太多人家跟上,愿意离开村子的人不多,有的舍不下家里,有的觉得不是大事,有的根本不知道要躲到哪里。出村子的时候,天是黑压压的,前面的马车压着度,栓子爹夜路也走的多,这条路常来常往,但车上人多而且要给后面骡车引路。后面的骡车也压着度,车上人多骡子呼哧呼哧的喘着粗气,后面还有赶驴车的。赶驴车的尹强走出了汗,余振生只看到尹强不停的挥着鞭子催驴子快走,或者他想追上前面的两辆车,或者他更担心来不及走,毕竟他生平第一次见到那么惨烈的生死,他心疼柿子树更对那惨烈心有余悸。东方泛起鱼肚白,天色青蒙蒙的亮起来,薄雾笼罩中,余振生隐约看到前面的车,那车后还跟着人。那些人是不是他在村里看到过行走在夜色雪地上的黑影,余振生不得而知。他只是看到,人越来越多。人们都神情漠然,无声无息默默的走着,仿佛只有走着才能快逃离那炼狱一样的世界。因为前面车碾,行人的脚踏,雪地已经被压实,有的地方被压成了冰,偶尔走路的人滑到,有人搀扶起来的就继续前行,没人搀扶的就倒在路边,有的冻有的饿有的累的迷迷糊糊的睡去,便再没醒来。于是通往汾州城路上逃难人中,有一些无亲无友无依无靠甚至没人拉一把的就在路边成了一坐或坐或躺塑像。“怎么这样,怎么会这样?”栓子的哥哥郭齐冻得僵硬的脸,上下牙打着颤,似冷似恐惧的看着那些偶尔出现的雕像喃喃的说道。“总比被鬼子挑了好。快点走吧,看这样子鬼子已经祸害了不少村子了。”尹强那个不善言谈的中年汉子,忽然比平常多了些条理。余振生也在想:怎么会这样。只是他没说出来,他现在只有一个想法,快点到汾州城。汾州城外已经是黑压压一片,等着进城的人们堵在城外,城门开启的时候从城里出来一队骑着马的官兵,他们呼喝着扬着马鞭打着堵在城门外的逃难人,在打出一条路之后,马蹄子卷着黑色的泥浆扬长而去。人群继续合拢,但能进城的人却不多,陈门口设置了盘查,有备而来的带了自己的身份凭证可以放进城,而那些家破人亡疲于逃命的穷人却全部被拒在城外。索性,余振生一起的这些人,原本就是提前做了准备,该带的东西也都带齐了,他们好不容易才挤过人群进了城。不管是雷家还是郭家抑或余二河一家,进了这个有着四面城墙的汾州城,便觉得日本鬼子是打不进来的。这里有晋军守备,有坚硬厚实的城墙,他们都送了一口气。栓子爹送雷霆一家去雷霆妹妹家,其余的人就都暂时先来到余蓁蓁家。接着又各自分头,郭齐夫妇休息一下就去了栓子嫂子的娘家。余振生的父母留下来在大女儿家暂住,二女儿一家也暂时住下。原本不大的房间更加拥挤起来,老孙头本来也打算赶回天津,现在栓子要带着爹娘也去天津正好一路回去。余振生原本打算在家过年,现在大姐家已经乱成一团,人多嘴多。余振生便劝爹妈也跟着自己回天津,只是老两口不想走,最后思考再三,余振生和爹娘商量着自己跟栓子和老孙头的车一起回天津。不在自己家,沿路以及到了城里又听到许多地方遭了劫,老两口也没心思过年。一家人好歹也算团圆,就在大姐家提前过了哥简单的团圆年。还有四五天就腊月三十了,老孙头的骡车出了汾州城,春节前到家希望渺茫,只盼着一路平安能回去过元宵节。余振生心里还是有些遗憾的,好不容易回家都连一晚都没呆好,现在他坐在车里,对面是唉声叹气的栓子爹娘,身边是一路时睡时醒的振家。他开始有点后悔这么着急出了,都不在家里那边的情况怎么样了,四叔四婶他们怎么样了。他还不知道,这个就算团圆的春节之后,他竟然有很多年根本没办法回家。而此时一切不安才仅仅是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