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正看着眼前横七竖八的尸体,他感觉这一切一定不是真的,他想去拉起那些仿佛沉睡的人,手伸出去又缩了回来。他慢慢蹲下抓起一把和着雪的泥土,一扬手洒落在一句尸体的脸上:“老刘,你咋就这样走了呢。你还差我一个残局呢。”又稍一侧身抓起一把朝另一人脸上撒去:“老郑啊,你家婆娘带着娃陪着你,你,你好好的去吧。”起身走半步又蹲下,翻过一个人盯着看着那种青灰的面盘:“得子,老爷都说了,之前的事怪不得你家,你跟着咱们雷家铺子那么多年,开了春等老爷还想东山再起,还会有你的啊,你媳妇还没生。。。。。对了你媳妇。。。。”雷正四下寻着果然看到一个被开膛的女人,腹中那即将出生的娃赤裸着蜷缩着一动不动的一团青紫。雷正老泪纵横,这些不是他的亲人,可是都是相处了大半辈子的乡里乡亲啊!他们就这样曝尸在村中,这空旷苍茫的村落,雷正的呜咽和着呼啸起来的风在山村上空飘荡着。尹强一口气跑到四叔家,窑洞的门开着,他一直在想自己这么跑过来是不是有些莽撞。也四叔四婶也也在那些遇难的人中?他埋怨自己粗心不看一下,但却又侥幸的希望那里没有他们,毕竟四叔根本下不了地。然后当他冲进四叔的窑洞,眼前的一幕先是让他瞪着眼张大嘴巴,他使劲的咽了咽口水,惊慌恐惧以及字内心的悲痛一下冲上了头。地上是一个孩子,不用说一定是振和。在那张土炕之上,四婶半个身子躺在床上,两腿耷在床下,冰冷的土炕上她的衣服残破不堪,她瞪着大眼张着嘴巴,脸却朝着炕的另一头。在炕的那一头,四叔坐着,一样瞪着眼睛,他的里抓住四婶做活用的剪刀,他的胸口被刺刀扎了个透。尹强觉得胸口仿佛被压上了巨石,他头似乎要炸开,他用手抓着自己的头,大声的嚎叫了两声,一种几乎要呕吐的感觉从胸腔翻滚着。他跑出屋子哇哇的吐了起来,这种感觉在自己村子的时候也有,却没有现在这么强烈。也许那时候他关照的只是自己的家,自己的树。吐过之后,他像曾经他看到的罗霸道和村里的那些村民一样平静了下来,面对死去的亲人或者能做的只有安葬了他们。此刻尹强想不到更多,他走出忍着出于悲伤的恶心在窑洞里找了一圈,在窑洞外的角落里找到一把铁锨。把四叔四婶埋在哪里好,他四下的张望,这地方算是整个村子较高处,朝西边不远有条路能够上山,他还能看到远处雷家的大院,院子青灰色,院前一大片如今在视线里看上去斑斑点点的。他知道那些横陈在院前的斑斑点点是什么,忽然他被视线里另外一些东西吸引过去,仔细看去从路尽头有一队人在移动,前面的是马队接着是士兵,后面一长串行动缓慢的被驱赶的人流。而此时先头马队最前面,有两匹马已经率先到了石桥附近,那两匹马停下来似乎在讨论什么,接着就隐约听到叫喊声。又看到前面的在朝后面招手,接着前面的马队就上了石桥。日本人,日本人!尹强的心里一下子就警觉起来,他们是奔着村子来的,后面的人一定是他们抓来的。尹强忽然想到,难怪日本人没有烧村子。这十里八村就属安平村算是最富裕,地方够大房子够规整,地势上也最好背靠着山,前面有水。离县城也不算太远了,鬼子没烧村是看上这村的地方,他们只是暂时离开了,而自己和雷正刚好就在这个空档回来了。尹强顾不得许多,扔下铁锨就朝雷家大院跑,他不敢大声喊,怕惊动正朝村子走来的人。一口气跑到雷家大院前,那佝偻的雷正正扬起一把雪土。“雷伯,快跑!”雷正一愣,他见尹强跺着脚挥着手,手脚并用指指画画,朝他指画之处看去,日本人骑马的队伍已经过了石桥上了村路。雷正一下子就从刚才的迷离中清醒了过来,奈何年纪大腿脚不灵光,尹强就架着他才到驴车前,准备套车就听到身后似乎马蹄声越来越近。驴子不安的刨着蹄子,拧着驴脖子打着喷鼻原地踏着。尹强想,管不了驴子了,他抓起车上放着的包裹拉起雷正就跑。“这边!”雷正拽了拽尹强,顺着村路的岔口朝河边草棚的方向跑去。“那边,不是去河边?”尹强跑两步回头看下,骑马的人已经来到驴车前,他们停下来看了看,朝后面叽里呱啦的喊着。“这边有遮挡,顺着河沿绕过山湾那边的水浅些也结了冰,再过河!”雷正上气不接下气的说着。两人只顾逃命,落在日本人手里,那还能有个活。到了山湾又窝了大半天,天黑才摸着过了河,转过山湾顺着小路朝县城走,远远的又能看到那个小山村。石桥上有日本兵把手,山村里亮起了灯火,又似乎听到有吆喝声,还有举着火把的人影的晃动。雷正的年纪有五十多岁,但体格还算硬朗,这些年也是跟着雷霆东奔西走,一二十里路却也不是太大问题,只是回到县城时候已经半夜,城门都关了。两人躲在城门洞熬着风灌得狠些,又朝回走了一段钻进石塔里躲了半夜。天亮了,两人搀着进了城,尹强把雷正一直送到葫芦巷的院门前,雷正上前拍了拍门回头说道:“总是活着回来,你跟你老丈人说,先别想着回去的事了。”尹强嗯了一声,他仿佛想起什么忽然问道:“那,四叔家的事。”“哎,天灾人祸,总要让他知道的。好在不是亲的,好在不是亲的。”尹强看着院门开了,雷正急匆匆的进了院子,于是快步朝鼓楼东巷子大姐夫家走去,又听身后雷正从院子出了喊了他一声:“你要是说不清,就等我去了找你爹说。还有,你跟你爹说,村里遭了难了,可我能看到的也不是全村人,有些也没看到,不知道是啥情况,至少就没看到余家大老爷一家。”“我知道了,您先回吧!”尹强挥手说着,心里却难受的很,尤其是想到自己那驴车,心里就更难受了。一进院子余芃芃看见丈夫回来了就迎了过来。一边拍着他身上的土一边问道:“咋才回来,这是去哪了滚的跟泥人似的。”“爹和大姐夫呢?”“大姐夫昨给振生打电话没打通,今一早就又去了。爹刚带着尹慧和见平去庙会了,这才走不久。”听说老丈人不家,尹强忽然觉得就松了一口气,他进了房间四仰八叉朝炕上一躺,整个人都跟散了架一样。余芃芃给打了热水端进来:“强子哥,你这是咋了,咱家驴子呢。”尹强不起身,瞪着眼一声不吭。“说话啊!”余芃芃用手捶着尹强的腿“遇上贼了?让人抢了?嗨,多大个事,现在外面那么乱,家都没了不差这驴子,当家的别吓唬我,咱人没事就行。。。。。”“死了,都死了!”尹强一下子翻过身,他死死的扎在床褥子上,想抵住眼里要留出的眼泪。“谁,谁死了?”余芃芃用力拍了一下尹强:“你到是说清楚啊!”“我说不清楚,等会雷伯来说,孩儿他娘我想歇会,让我歇会!”余芃芃知道,自己的爷们肯定是遇到事了,上次他说让他歇会,是从他们村子回来的时候。她拉过杯子给尹强盖上,又蹲下挑开些炕灶里的火,这才出了这间屋去了隔壁给尹婷喂奶。余二河领着两个孩子在庙会上转了一会,两个孩子都很懂事,不乱跑也不吵闹着要买什么东西。倒是这个做姥爷的总想让娃们高兴高兴,见有支着摊子卖石子馍的,就买了一张。小贩将赶好的面饼皮子摊在烧红的石子上,再将保温的石子均匀放在面饼皮子上面,不大功夫,半金黄色的圆饼子就熟。余二河将馍掰成两半,分到两个孩子手里。路见平美滋滋的捧在手心里,急不可待的咬了一大口。尹慧则将馍揣在怀里。”“你咋不吃?”路见平好奇问道。“娘说,女孩子家家在外面吃东西不好看,你看我这样很暖和了,你也揣起试试”路见平也学着尹慧的样子,将馍塞在怀里:“姥爷咱回家吧。”余二河看的两个娃笑吟吟的,一个是外孙一个外孙女,都是五六岁讨人喜欢。“这就回,这就回!”余二河说着领着两娃朝街对面的茶楼走去。若在平日买茶可以去茶叶铺子,大年下茶叶铺子都关门休息,倒是茶楼还连市开着门。年下人都在家歇了,约了三五好友的出门去茶楼喝茶聊天也是个消遣,生意倒是比以往热闹了许多。茶楼卖的散茶要比茶叶铺子的贵些,余二河寻思又贵不到许多,他们来的匆忙现在要回乡下去,给大姑爷买些茶喝下就算是些心意。老先生想的细致,一家人叨扰许久,姑爷怎么说也是外人,对姑爷好便是对自己的女儿好。进了茶叶铺子,让伙计包上二两茉莉花茶。伙计一面夸着余二河有品,一面麻利的称好茶叶包成个方包,从柜台下扯断麻绳捆好:“一看您这老先生就识货,咱这地方人不喜欢清汤寡水的,就这花茶还是从北平进的,又香又酽。”余二河脸上带着笑静静的等着伙计包好茶,从店外走进来两个茶客,门口迎客的伙计招呼着:“喝茶的客人几位?”“就两位!”其中一个说道。“您这边请!”伙计领着人朝里面走,从余二河身边经过的时候,其中一个说道:“听说鬼子已经过了吕梁了?”“是,我才赶回来,路上不太平,好多村庄都被日本鬼子祸害的不像样。”“你这也算是死里逃生啊!”“可不是,要不是跑的快,非得也拉去安平了。”余二河心里一惊,他忙拽住说话的人:“大兄弟,咋回事,咋还拉安平去?”“嗨,说是那地方地理位置好,又能驻扎部队,日本人挑了些年轻的苦力去安平那边了说要清理什么废物修筑工事,咱搞不懂,就知道这些。”余二河心里一紧,放下钱赶紧领着两个娃朝回走。他现在最担心的就是尹强和雷正,按说昨晚两个人应该回来,可没见到尹强回来也没朝坏的地方想,只是觉得可能那边没啥事他们赶路累了休息一晚再出来也不是没可能。现在余二河有点害怕,万一他们碰上日本人,在万一被拉去当了壮丁,那可就是真麻烦了。这么想着领着两个娃回了院子,尹慧立刻朝娘跑去掏出石头馍:“娘,姥爷给买的,您吃还热的。”“呦,这娃可真懂事!”振生娘和余蓁蓁都忍不住夸着,路见平见了也掏出来半个馍,捏着馍低着头:“娘,我,我先吃了口。”“乖,你也懂事,去到炕里面和妹妹玩!”见到娘也夸自己,路见平就高兴起来。“他爹,咋了?”还是振生娘关心老头,见余二河进屋一声不吭放下茶叶呆就赶紧问道。“坏了,坏了,村里可能出事了。”“爹,是出事了!”尹强一翻身做起来,余二河听到尹强声音就找了进来急急的问道:“咋回事?”尹强便将自己知道的看到的大概说了一遍,虽然他表达的并不流畅,却也说的明白。余二河身子晃了晃,跟着进屋的振生娘和两个女儿忙扶着余二河在床边坐下。半天余二河才问道:“你是说,你四叔一家还有村里的人家都遇害了?”“嗯,雷伯说,他数了数,还是有些人不在那里。现在也不知道是逃了还是死在家里了,雷叔说他稍后过来找你,让你先别想着回去。”余二河摇摇头:“回不去了,恐怕这次真的回不去了。”这一天,大年初五。张记的院子里又热闹起来,这天天津人讲究不能串门,张春明一家连同昨天回来的张群青两口也都在家没出门。栓子在家陪着爹娘,余振生带着振家在张记的院子里,这里房间生了炉子比自家屋里暖和许多。没有杨五在,振家有些无趣,他盘腿坐在床上,翻着杨五带回来的画报。“振生!过来也剁剁!”孙婶在院子里喊着,余振生应了一声放下书去了灶房,孙婶将菜刀递给他指着彩板上的白菜:“初五剁小人,使劲跺些。”“哪那么多小人,我看您是要包这么多人饺子找人帮忙剁馅吧。”“胡说,小人都藏暗处,你不剁了他们一年不消停,快!”孙婶笑呵呵的催着。余振生左手拿刀,噼噼啪啪的剁起来,忽然他停下来揉揉眼睛。“咋了,眯眼了?”“孙婶,我今天这右眼一个劲儿的跳。”孙婶忙拿起一小块白菜棒子,撕了一点皮让余振生低头:“左跳财,又跳灾。没白纸就这么招吧,白菜也是白,让它白跳。”说着将那点白菜皮儿贴在余振生的眼皮上,这下眼皮上凉飕飕的,好像更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