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她保重的人也是他。
疑心到这一步,又何必再对任何人心存恻隐?
事后她将此事说给王云仙听,不出意外地收到王云仙翻到天灵盖的白眼。他比她骂得直接多了,连说太监无耻虚伪,花活玩得比谁都溜。
皇城里出来的人,能没有点笼络人心的手腕吗?他认定安十九的冷与热皆是拿捏人心的策略,为的就是让梁佩秋这种好糊弄的傻子为其拼命,让她千万不要上当。
她应了,他还不放心,捧着她的脸认认真真地说:“千万、千万不要对太监心软,否则你会受伤的,知道吗?”
“好。”
“那个新来的官老爷也是。”王云仙补充道,“总觉得他看你的眼神不善,不是什么好人,你也要提防着他。”
梁佩秋无有不应。
不过这事儿不是她一个小老百姓能决定的,官老爷一句传召,纵然再不情愿,她也得屁颠屁颠上门挨训。
梁佩秋去的路上就猜到周齐光要问什么,果不其然是为陶业监察会的事儿。周齐光酸讽他们一个个官威比他大,三催四请的迟迟拟定不了一个章程,问她是不是要他亲自去办。
她哪里敢呀,缩着脖子支吾:“是、是安大人那边……”
周齐光一副听不懂的样子:“我问的是你,你提安大人作什么?”
“可是……”
“没有可是。”
他完全不按常理出牌,梁佩秋傻愣在原地,一时不知如何搪塞。
她强自镇定,想了想,又说自己只临时在三窑九会挂了个名,并非正经干事,做不了值年头们的主。
周齐光呵笑:“口口声声做不了主的人,这大半年来三窑九会哪件事没经过你肯?你当本官是瞎子吗?”
梁佩秋没辙了,撇撇嘴道:“左右大人的命令我已传达下去,他们听不听从不是我能决定的。”
“好,甚好,你开始耍无赖了,是吗?”
“小民不敢。”
“我看你敢得很,这就是有人撑腰万事不愁吗?”
这时候周齐光又能听懂了,开始和她打明牌。梁佩秋又一次始料未及,实在看不懂他的路数,只能连声讨饶。
周齐光不欲多言,绕步到桌案后,从重新整理过的卷宗中准确无虞地抽出一卷丢到她面前,冷冰冰一个字。
“看。”
梁佩秋不得已上前,捧起卷宗,先映入眼帘是一行熟悉地不能再熟悉的字——百采新政。
她忽而想起,两年前也是在这间不大不小的堂屋,夏瑛第一次接见她时,递给她的也是这样一份文书。
当时她并不知晓文书背后真正出谋划策的人是徐稚柳,站在局外人的视角去看待那份文书,一行行切实可行的文字带给她的震撼,远没有两年来亲眼看到改革落实后景德镇的变化大。
如果说“百采众长,取法乎上”是徐稚柳提出的愿景,那么真正在践行新政、实现愿景的人,其实是她——是安庆窑第一个冲出来支持了夏瑛,也是安庆窑第一个身体力行地按照新政改革,一一摒除了侵蚀着景德镇瓷业长达百年的种种陋习。
得益于两大包青窑“互相残杀”的牺牲和万寿瓷的巧妙时机,权阉未能将重心转移到新政之上,故而在花开花落、春华秋实的无声处,景德镇度过了意义重大的两年,当其冲的就是匠籍制完整且全面过渡到了雇佣制。
虽然百姓的生活变得艰苦了,有些更是朝不保夕,但是,他们同时获得了自由和最大程度对人身的处置权。除此以外,那个站在百采新政背后的人,体察到了极致的民间疾苦,为此推出工匠救济制度,并且不以官名巧取豪夺,实施买卖公平制度。
尤其里面还涵盖了筹措资金救贫扶弱等关爱制度,让病者有钱医,亡者得棺葬,欠债工匠可预支薪水,以及优秀工匠如住所逼仄会得到宽敞房屋的奖赏等等……如今在景德镇街头的墙壁上,到处可见买卖公平与工匠救济这两张布告。
这也是安庆窑背着巨大亏空仍能像一艘巨轮有条不紊地行进在大海的根本原因,由上而下的自由充分挥了一个完整体系的协调有度和进退有章。
工匠们面对万寿瓷的压迫和薪资的延迟,非但没有闹事,反而变得更团结,更有干劲了,这不是因为安庆窑有多靠谱多让人放心,而是他们由衷地看到了瓷业变革的希望。他们愿意深耕于这一方土地,等待一次漫长的开花结果。
梁佩秋翻着这卷新政后景德镇瓷业众采的文书,由衷地体会到了徐稚柳的不易。
这是他的心血。
用了不知多少年去观察、去记录、去走访,去尝试才能凝结而成的心血。
那千百个巡视窑厂的夜,在景德镇林立的民窑间,在那一砖一瓦间,伴着月升月落,用生命在书写变革的心血。
梁佩秋的心剧烈地颤抖着。
这时,周齐光不乏感情的声音忽然响起:“我再问你一遍,梁佩秋,你不愿意成立陶业监察会吗?”
梁佩秋强忍眼眶里上涌的酸涩,借着文书遮掩,抬袖拭去。
才要开口辩白,再次被打断。
“我问的是你,你的态度,而不是什么无关紧要的人。”
梁佩秋被他连番的强调惹恼了,很快地调整呼吸,恢复平静,抬头看向对面的人:“周大人,我不知您究竟想试探什么?有什么话不妨直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