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旺骑马在南城外官道上驰骋。
阳光照在身上,大海送来咸腥湿润的微风,官道两旁两人多高、密密匝匝的野生甘蔗林里不时传来一阵阵甜蜜的浓香。
李旺渐渐跑出了一身小汗。就在跑过望夫礁时,李旺注意到道边礁石旁站着三个男人。中年那位四十上下,青袍短须,方头大耳,面目阴鸷,有上位者的霸气和威严;另两位则都有五十开外,一个肥胖,长须灰袍,面目猥琐,谄媚入骨。另一个则瘦成竹竿,偏偏着一身宽大的黑袍,显得非常滑稽。一看就知这灰袍和黑袍老者是青袍中年人的随从。
这几位正是新任知府陶敏和他的两个师爷。他们刚刚在积福巷碰了一鼻子灰,此时正讪讪地出了南城,四处闲逛。
李旺纵马飞驰,溅起的泥点子喷到了三人一脸一身。李旺赶路,哪注意到这些?纵马飞奔,一阵风般刮过。
陶敏怒喝一声:“**!杀才!”
两个随从赶紧上来,争先恐后地脱了自己的衣袍,谄媚地给中年人揩拭。
陶敏皱眉道:“是殿州卫兵吗?”
纪泽赶紧道:“应该是。从衣袍颜色看,土黄色正是驻扎在城北的磐石军营。小人听说,殿州每营士兵的衣袍颜色各不相同。磐石营是土黄色,冲云营是天蓝色,伏波营是深蓝色,虎豹营是红色,振涛营是白色。”
蹇利煽风点火道:“府尊大人,这殿州小兵尚且如此耀武扬威,趾高气扬,可见这威烈将军苏瑞尚更是横行霸道、嚣张跋扈……”
纪泽也说道:“不才还听说,这将军的小妾有个堂姐夫,正是这殿州通判刘希大人。他可是殿州土生土长的地头蛇啊!”
陶敏一愣。原来苏瑞尚竟然和殿州通判刘希是连襟!如此重要的讯息,怎么之前没有听永昌侯府提及?就连提前来殿州打点的外管家陶蝈儿也没有打听出来?
蹇利赶紧道:“他们肯定有所勾连,说不定这小妾就是刘希送给他的!”
纪泽也说道:“府尊大人从物阜民丰的富庶之地夏州到这倭寇肆掠、土地贫瘠的天涯海角的殿州,还不是因为被苏瑞尚的好友、御史中丞耿执所弹劾……”
话没说完,陶敏挥挥手道:“师爷慎言!毕竟苏瑞尚在殿州经营十多年,虽不是强龙,却也称得上是地头蛇了!更何况还有通判刘希这个连襟相帮!我等初来乍到,还需韬光养晦!”他长叹一声道:“毕竟我是白身进士,没有依傍,虽然靠着永昌侯爷躲过了夏州砚案,到底还是被配到了这穷乡僻壤!唯有呕心沥血,披肝沥胆,宵衣旰食,报效朝廷。”
两个师爷赶紧拍马效忠道:“府尊大人前程似锦,我等唯命是从!”
“且看着吧!”府台大人嘴里说着,却想着离京前,永昌侯爷的细细嘱咐。
府台大人继续朝着李旺飞马的方向走去。边走边道:“哪里有山泉啊,倒是有些口渴了!”
那胖师爷往四周看了半天,说道:“除了海水,只有甘蔗。”他急忙跑到道边掰了一根野生甘蔗,撕掳掉叶子。瘦师爷接过去断成几段,双手奉了一根最好的给府台大人止渴。陶敏咬一口,“哎呦”一声,嫌弃地丢了:“什么东西,汁水不见一滴,倒是铁一般硬,把我的舌头打起了血泡!”
两个师爷只好也扔了甘蔗,讪讪而笑。
府台大人边踱步边道:“不知道荣儿今日去回凤楼流觞曲会文情况如何?”
胖师爷赶紧献媚道:“咱们三少爷在夏州可是中了举的!十四岁的少年举人,夏州前所未有!这殿州穷乡僻壤,肯定也是绝无仅有啊!”
瘦师爷也凑趣道:“殿州偏僻海隅,除了倭寇海盗,就是泥腿渔公,哪有什么风流人物?会文夺冠,少爷肯定是探囊取物!”
陶敏心里得意,面上却不显。“咱们昨日才到殿州,今日龙儿和虎儿就去龙虎山打猎,玉儿去逛饰铺,荣儿去会文,到底都是少年心性!”府台大人看似嗔怒,其实欢喜得很。
瘦师爷拍着马屁道:“咱们大少爷和二少爷武艺群,必有斩获!斩龙擒虎也未可知!三少爷更是文采风流貌比潘安,定能一鸣惊人,拔得头筹!便是我们小姐,那也是琴棋书画无所不精!似大人的公子、小姐这般风流人物,莫说百里挑一,即便展眼整个大成王朝,那也是数不出几个啊!”
胖师爷见瘦师爷溜须得来劲,也赶紧抬轿子道:“府台大人还未上任,就轻车简从,亲力亲为,视察乡里,教化民风,泽被苍生,惠及乡民,真乃殿州百姓之福啊!”
此话搔到陶敏的痒处,他禁不住得意地笑了:“我三个公子,个个龙章凤姿,光彩照人,尤其三公子最类我啊!”
胖、瘦师爷长吁一口气,心说,这拍马屁还真是个累人的活!
陶敏大人边走边欣赏殿州海边风景,一边想着自己竟然跑到这天涯海角来,不禁有些恍然。
话说,陶敏本是西凤道陕州人士。自幼父母双亡,家贫如洗,幸得秀才裘先生厚爱,供他读书,还在他中了秀才之后,将独女许配于他。夫妻本也相得,甚是恩爱。不料他于考举途中,在客栈与商贾之女马氏喜儿相识,一见钟情,有了尾。待他高中举人后,马喜儿携带巨额嫁资,与他携手回乡。两人逼迫刚刚诞下小女陶慧的裘氏自请下堂。裘老先生一气之下,呜呼哀哉,裘氏也在缠绵病榻几年后撒手人寰。陶敏将只有几岁的小女陶慧送给一董姓乡人做了童养媳。这马氏也从一商贾之女摇身一变而成为举人娘子。
马氏喜儿娘家豪富,因而嫁妆丰厚。陶敏拿着嫁妆上下打点,走通了当时永昌侯府世子苏庭的门路。要知道,他的妹妹可是四皇子侧妃,有两位皇嗣傍身!苏庭答应他,只待进士及第后,就可谋得一个富庶之县的县令之职!
可是,进士及第后,他的官途并不顺畅,只谋了个贫穷小县的县丞之职。过了好久他才知道,自己是因为高调投靠永昌侯府,得罪了他的座师、时任礼部侍郎、当今内阁次辅的袁文大人。袁文在顺嘉皇上面前下蛆,说他“轻浮滑头”,“鼠两端”。座师如此评价进士门生,实属罕见。顺嘉皇上认定,必是新晋进士陶敏不检点,所以对他印象非常糟糕。
后来,陶敏带着一家子上任,路过夏州府下辖的坛县时,因为连降大雨,山洪爆,阻塞了道路,他们一家只好迁延在了驿站。一日,他们夫妻游览坛县半山寺,因缘际会有了奇遇,得到了一个具有双面绣高绣计的绣女。并利用她的双面绣绣品四处送礼;加上永昌侯府世子苏庭的打点、周旋;特别是先皇驾崩,四皇子上位为升平皇帝,侧妃苏氏被封为贤妃,两个皇嗣也成为了炙手可热的皇子,陶敏这才转了好运!从此官运亨通,一路顺风地做到了夏州知府。说来也是奇迹,他在夏州坛县得到绣女,又因为她的绣品得到了夏州知府。不得不承认,自己真是好运!
然而,万里奔马,竟让一个夏州砚案绊了马脚!
原来夏州物阜民丰,出产丰富,尤其是砚山。这里出产的石砚有黑、红、绿、紫多种颜色,黑石如漆,红石似火,绿石如叶,紫石如肝;所塑砚型有圆有方,还有各种兽型、花型,无论是形态还是构图都美不胜收;纹理绮丽,墨峦浮艳;抚之寂寞无声刚而柔,摸之如小儿肌肤嫩而滑,下墨护豪,呵之得水,磨墨既快且细腻,水墨交融而均匀,起笔可以自如,浓淡易于调和。每方砚台都是传百世而不朽的绝品,为文人士大夫青眼有加,争相珍藏。每方砚台所费之巨,一般品相都上百逾千两纹银,珍品更是万两不得,有价无市!
这砚山乃当地一黄姓家族的祖业,世世代代均以制作、售卖石砚为生。陶敏垂涎不已,老婆马氏见获利颇丰,也红了眼。
此时,黄家家主对陶敏的觊觎没有任何警惕之心,反而生了攀附之意,一口气将家族中最漂亮的两位姑娘送给陶敏为妾。马喜儿恨得咬牙切齿,却为了霸占砚山而忍辱负重。陶敏更是既得了美人,又通过她们知道了黄氏家族的内幕情况。
陶敏和马喜儿上下其手,四处勾连,以利诱之,以威胁之,先将黄氏族长构陷入狱,又收买内奸暗桩而致黄氏家族内讧不断。不肖几年就将千年传承的大族弄得人财两空,风流散去!大事刚定,马喜儿提脚就把两位黄氏小妾卖到了娼寮。
本来此事陶敏做得极为隐秘,可不料湖广总督赖勋上任途中逛娼寮,认识并收纳了那对黄氏姐妹。到了这般田地,无论她们如何傻白甜,也已经洞晓了陶敏夫妇的贪婪无耻、狡诈歹毒,所以将此事添油加醋地告诉了赖勋。赖勋本就是个老天下雪他都恨不得拿来做床被子的贪婪之徒,于是直接修书一封,敲诈勒索陶敏夫妇,一月之内不给十万两白银,他就将陶敏的事情抖落出去。
陶敏惊慌失措,一边回信赖勋正在筹银,一边将此事火告知永昌侯府世子苏庭。苏庭大惊,即刻派人知会陶敏,必须将湖广总督赖勋及两个黄氏杀之灭口。
恰好陶敏此时培植了夏州十三太保,遂将他们派去灭口。不料事情不密,赖勋和两个黄氏身受重伤,反过来派人追杀陶敏。此事终于闹得天下皆知。幸而两个黄氏不治身亡,十三太保也退却有度,没有留下丝毫破绽。赖勋没有证据陶敏杀他,只能偃旗息鼓。
偏偏御史中丞耿执,在抓不到夏州砚案直接证据的情况下,却以陶敏夫人马喜儿丧心病狂,违制佩戴九凤金冠的理由弹劾他,最终罢免了他夏州知府的官衔。还差点被一撸到底,成为白身!
幸亏苏庭关键时候向皇上呈上一方汉代绝品紫金夔龙、螭龙双龙盘龙包浆石砚,又得四皇子与七皇子之母、贤妃苏玲吹枕头风,这才让皇上息了雷霆之怒,将他平调到了殿州。可殿州知府只是从四品,又是天涯海角,倭寇横行,海盗肆掠,盐碱之地无良田,贫瘠之处出豪杰,名为平调,实为降黜!陶敏如刺梗喉不能释怀!
俗话说,仇人的仇人是朋友,仇人的朋友是仇人!永昌侯爷对他恩同再造,自然是他的恩人、朋友;他必定要涌泉相报;而将军苏瑞尚是侯爷的仇人,恩人的仇人自然就是他的仇人;更何况,耿执是他仇敌,那么耿执的朋友苏瑞尚更是他的仇敌!他必横刀相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