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连二婶陪着苗氏说了会儿话,略坐了坐,也带着女儿告辞:“家里还有猪没喂呢,晚喂一会儿,猪倒不至于饿着。就是我那大嫂又要说怪话了。”
连二婶脸上带了些无奈的神色。人难有十全,她家里夫妻和睦,膝下儿女哥儿三全,婆母也不是那种爱刁难人的,却偏偏有个妯娌总是跟她别苗头。她要先回家去把家务干完了,晚些再跟其他妇人一起过来帮苗氏和沈青拾掇屋子。若是她家务做得迟了,大嫂就要阴阳怪气说些难听话。她倒是不怕大嫂,就是觉得听着烦。
体力活儿苗兴苗旺能帮着干,搬搬抗抗的。可归置屋子这样的细致活儿,还是女人和夫郎干得更利索。苗氏那年难产伤了身子,之后一直挺虚弱,之前在沈家时,重活儿多是沈青替她干。连二婶这些交好的妇人夫郎也心疼她,这才约好了晚些一起来帮忙——也会各自带些自家做的吃食,就算是贺苗氏脱离苦海,乔迁之喜了。
回去的路上,连二婶还跟女儿感叹了几句:“青哥儿真是个孝顺的好孩子,又聪明又能干,主意也正。只可惜了模样差点,亲事被老沈家给耽误了。”在村里,说姑娘小哥儿有主意、主意正,其实并不是一句褒奖,反而有些贬义——时下要求女子和哥儿要柔顺听话,以夫以父为天。要是太有主意了,就不太容易做到这点。
但连二婶却是真心实意觉得沈青有主意是件好事:“老沈家那情况,他要是再没主意,娘俩都得被啃得骨头都不剩。我当年还想过撮合青哥儿和你大哥,可惜你奶奶厌恶沈老娘厌恶的很,不愿意做亲家,这才罢了。”连二婶的长子比沈青小一岁,如今已经娶了夫郎,是赵村长的堂侄儿,倒也夫夫和美,连二婶便也不做多想了,只对女儿道:“你以后也别跟那沈小娟一块儿玩。”
“我从来不和沈小娟一块儿玩。”连蓉提着个空篮子,跟在连二婶后面一晃一晃的走着,“谁说青哥长得不好看了?要我说都是村里的小子嫉妒青哥,故意说青哥的坏话。青哥要是个汉子,我就嫁给青哥!满村的小子没一个有青哥长得好看。”
连二婶被女儿的童言逗得绷不住笑了:“你才多大,这就想着嫁人了,也不知道羞!”想了想也道:“青哥儿要是个汉子,那真真是个极俊的,个头也挺拔。可惜他偏生是个哥儿,汉子们都不喜欢哥儿长那样。”
连蓉听不得自己喜欢的人不受欢迎,撇了撇嘴嘟囔道:“为什么要管他们喜欢什么呢?”
连二婶没听清女儿说了什么,眼看已经走到家门口了,便吩咐道:“去帮娘抱一篮子猪草来,再把脏衣服和皂角一块儿泡在盆里。”
七八岁的女孩儿早就能帮着干活儿了,连二婶是个疼孩子的,不舍得让他们干重活,这点准备工作还是可以做的。
东厢房,自连二婶进门起,一个妇人便扒着窗缝儿不错眼的往外看,见连蓉把衣服泡在盆里后就跑出去玩了,妇人收回目光,瞥了瞥嘴大力地纳着手里的鞋垫子:“一个丫头片子还舍不得让干活,有多金贵?”
***
离开沈家的第二天,沈青便开始了日日砍柴、卖柴的生活。
他一天就能打一担柴,若是脚程快回来的早,还能再折返山上挖些野菜。头一日打了柴,第二日便背去县城卖掉,再捎带些零碎的东西回来:破家值万贯,他们娘俩从老沈家搬出来,真是什么都缺!
被褥不够,只能在炕上铺了厚厚的稻草取暖;挑水的扁担没有,只有一个瓦罐又是煮粥又是装水,一天得往村里的水井处跑好几趟;厨房也空落落的,锅碗瓢盆啥都不凑手,沈青在山上砍了个树墩做砧板;针头线脑、油盐酱醋也得买……每天都要添置一些东西,因此卖了一个多月的柴火,算起来应当赚了不少,手头却仍没有攒下几个余钱。
不过日子再紧巴、再辛苦,母子两个的精气神儿却一日比一日好。
苗氏起了个大早。天边刚泛起一点蒙蒙亮光,她就半抹黑进了厨房。不舍得点油灯,不过这院子住了一个多月,她也对厨房很熟悉了,用不着点灯便开始做早饭,和沈青上山要带的干粮。
她在屋后开了块菜地,连二婶送了些菜种过来,帮着把菜给种上了。现在还没有长成,都是幼苗,家里吃的大部分是山上挖的野菜。和苗氏关系不错的妇人、夫郎也会送些来——家家户户都有菜地,种的多了吃不完,长老了也是可惜。
一个月前秋收结束,苗兴苗旺两兄弟背了半口袋红薯、半口袋土豆送了过来,加起来能有一百多斤。花生也帮着背去县城卖了。没有换成杂面,而是换成了铜钱,什么时候需要现去买就是了。不然家里就沈青母子两个人吃饭,消耗的慢,堆了太多粮食在家也怕生虫泛潮。
刨去花生,从沈家要来的粮食还剩二百斤出头,加上苗兴苗旺送来的土豆和红薯,省着吃能吃小一年。不过沈青却不打算省着吃,他从前日子过得苦,亏了嘴,便对吃很有些执念。苗氏身子一直不好,也需要好生养养,别的不说,饭食吃的好些还不应该?
沈青默默在心里盘算着,到明年春天收冬小麦的时候,他可以直接跟村里人买粮食——比县城的粮行便宜,村里人也不用担去县城省了力气,许多人家都会愿意。
那么他们家剩余的粮食就只需要撑过这小半年,足够他们丰丰足足的吃饭了。
苗兴还道:“家里种了白菜、秋萝卜和南瓜,等收了再给你们送来些。今年白菜种的多,你嫂子说你积的酸菜的手艺好,今年还想麻烦你帮着积些酸菜呢。”
一想起酸菜的滋味,沈青嘴巴里便不由自主的分泌出了些口水。他是很爱吃酸菜的,在老沈家时分好饭食从来没他们娘俩的份儿,酸菜是他能吃到的为数不多有滋味的东西了,只可惜酸菜刮油,总是越吃越觉得肚子饿。
不过如今想积酸菜,家里连口积酸菜的缸也是没有。沈青在心中暗暗叹气,他们还是太穷了,做什么事情都捉襟见肘的。入冬前苦干这一阵时间,怎么说也得把要紧的几样买上。
苗氏积酸菜的手艺好,未出阁前在石渠村也是有名的。往年苗家人不好为了积点酸菜就叫她回娘家,如今和离脱离了沈家,倒是方便了。
说到沈家。秋收后不久沈志高便迎娶了李寡妇过门,在村里又引起了一阵热烈的议论。当时李寡妇已经稍稍有些显怀了,这段时间村里,包括临近几个村子的人,背地里都没少说他们的闲话,李寡妇却不当回事,反而觉得自己能进沈家门,是自己有本事,捧着肚子像个功臣一样。
现今沈家的事儿已经勾不起沈青和苗氏半点兴趣。天气渐凉,村里人都开始为过冬做准备,城里柴薪价格隐隐还有上涨的趋势,沈青正计划着好好赚一笔!趁着天气好多砍一些囤在院子里,等天冷到不好上山时,再借辆牛车拉去城中——不用花上一天时间背柴走去城里,便能多砍几担柴。如此省时、省力,临近年关柴火还能卖个好价。
村里就有人家有牛车,借半日给十个大钱,倒也划算。
这些天沈青在山上一窝就是一整日,苗氏便要提前把干粮给他做好了,让他带去山上吃。她灶上功夫不错,做的虽是杂粮野菜饼子,味道却不差,也舍得下料:青哥儿砍柴可是大力气活!
豆面、高粱面加上老面肥和好了,发上一个时辰,擀成薄如纸张的大片儿;用一小勺白面拌了一小勺盐、三分之一勺花椒粉,一小撮葱花,淋上少许热油搅拌匀了,便成了油酥。均匀的抹在面片上,再铺上薄薄的一层野菜,将面片边缘竖直地划开几道,朝中间相互叠覆,直叠成一尺见方的圆饼,便可上蒸笼蒸了。
蒸出来的饼子三四指厚,从中切开,如有千层。虽说口感仍是有些粗糙,但咸鲜暄软,加上野菜的清香,也不失美味。
苗氏有些遗憾,她烙饼的手艺才好呢,可惜从沈家出来,一时连铁锅也买不起——铁价贵,买一口铁锅要三四钱银子,属于家家户户比较贵重的财产,要么有个词叫砸锅卖铁呢。他们现在处处都缺钱,并不舍得花这么一笔去买铁锅,此时便只能先用陶锅瓦罐和蒸笼将就着,没法子烙饼。
蒸上了饼,苗氏又抓了把米,半把豆子,削了一个红薯切成小块,用瓦罐装了一起煮粥。等饼和粥快熟了,才去叫沈青起来。
沈青比两个月前更精壮了。大眼一看仿佛是瘦了,可衣衫下的肌肉更加结实,面庞也脱了两分稚气,更显棱角。苗氏也胖了,再不是风一吹就要倒的模样,脸庞也圆润了许多。沈青快速套上衣服,嘴里叼着柳条净牙,往厨房里张望了一眼,含含糊糊道:“晚上吃鸡蛋吧?好些日子没吃鸡蛋了。”
“大前天不才吃过?”苗氏有些无奈。她搬过来没多久就买了些小鸡仔养在院子里,但还没到下蛋的时候,要吃鸡蛋只能花钱去别人家买,一个钱换两个鸡蛋,苗氏舍不得。
青哥儿花钱过于大手大脚,在吃上太舍得了。他们娘俩没有土地,苗氏的心一直不够安宁,从老沈家脱离出来已经有一个多月了,她有时还觉得自己在做梦,这日子好的不真实,钱花多了心里更不踏实:“你小燕婶儿家的萝卜昨天间了苗,送了我一篮子萝卜缨子,晚上吃拌萝卜缨子。”
说话间苗氏已经把蒸好的饼切成六块,一块能有大半个巴掌大。捡了两块放在一个草编的小筐里,剩下的装进一个布袋子,就是沈青在上山的午饭了。
苗氏胃口不大,只盛了半碗粥,掰了小半块饼。沈青就着饼把大半罐的粥都喝了,心里算着这些日子攒的木柴能卖多少钱。积酸菜的大缸,腌咸菜的坛子,马上要入冬了,厚被褥、厚衣服也缺。要是能再挤出些钱来买口铁锅就好了,这样萝卜缨子还能炒着吃。
搬出来的时候自信满满,可真过起日子来,虽然饿不死,却是处处都愁钱。不过沈青并不气馁,只觉得咬咬牙、多干狠干,就没有度不过的难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