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如此。
虽然记忆有些遥远了,但他记得当时离开,并非如她所言般潇洒,否则他也不会行色匆匆被一个小孩撞倒。当时家里的情况不用多说,母亲阿南都在病中,他分身无暇,一贫如洗,离开是最好的选择。
如今再看眼前人,那面孔似乎与一张更为稚嫩的脸蛋重合到一起。她撞到梨花树时,洪水来袭被他一把拽住时,在灾后重建的破草棚下被他塞满口粮时,那样一个小小的面团似的人儿,无时无刻不是委屈的、落寞的,可怜的。
让人一看就心生怜悯。
他这一生见过许许多多的人,这些人都在他的生命里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记。可笑的是,在此之前他曾数次起疑,却从未记起。可这本书一出来,过往的记忆却似排山倒海倾覆而来,一下子记起了和她有关的每个瞬间。
原来,原来风雪夜,酱猪肘,又大又圆的月亮,均出自于此。
困惑已久的问题得到答案,徐稚柳自肺腑感到宽慰,仿若心头大石落地,心弦顿松。与此同时,暌违十年的重逢,横跨两地的纠葛,多年以来的相知相遇,一切一切,是时候画上句号了。
徐稚柳深深吸了口气,再抬头时面目已恢复如常。
“那确实是我的志向,在我少时立志读书考取功名的时候。不过后来,就不是了。”说完,他将书随手一扔,丢在脚边的水塘里。
梁佩秋双目欲裂,扑过去将书捡起,紧紧抱在怀中。因不知名的愤怒、羞耻亦或是失望,她的身躯一直在压抑中轻微颤抖。
她感受到一种明晃晃的背叛,自己仿佛被丢进油锅里,正在烹炸,正在死亡。
“年幼无知,才会因为某种光芒而追随某个人的脚步。小梁,如今你已长大了,该明白曾经仰望的不过是一种你心中认定为正确的、明亮的光彩,但那个光彩并不是我。”
梁佩秋轻笑:“我虽年幼,但并不无知。”
“也罢,只今后不要再来找我了。”
“你要开始对付我了吗?”
“王瑜不会放过湖田窑。”
“那是他,不是我!更不是我和你!!”梁佩秋站了起来,欺身靠近徐稚柳,“我只想知道,我和你,终究要成为对手吗?”
“若你愿意,亦可弃王瑜,入我湖田窑。”
“柳哥,别说了。”
梁佩秋再也听不下去了。
如果说黄家洲械斗、克扣瓷税和捐帖等事,还不能让她死心的话,那么倒窑事故里那条活生生的人命呢——那个不久前还抓着她的双手感激涕零甚而磕头致谢的加表工,十二岁开始做一夫半,苦学手艺,加表八年,晚来得子!
妻子羸弱不经事,孩子尚在襁褓中……就因他们这些上等人的权欲,一个家庭瞬时间分崩离析。
他和当初加害黑子的安十九有什么两样?他和刽子手有何区别?她还怎么自欺欺人?!
她的天上人啊。
她的神明啊。
她至正至洁的明月啊。
她闭上眼睛,胸前衣衫被潮湿的书所浸透,可这股凉意却远不上心间某种信仰撕裂所带来的彻骨冰凉,几乎快要将他吞噬了。
“最后问一句,那日在郊外保护我的人,是不是……是不是……”
她好似已经得到答案,久久没能凑出一句整话。而徐稚柳平淡如水的漠然,彻底击碎了她最后一点希冀。
“柳哥。”她声音颤抖着,一字一句道,“若你一直这样走下去,我们只能是对手。”
她回想前尘种种,仿佛一梦黄粱。
那人就在眼前,离得那么近,又那么远。
“若从此为敌,我……”我应当不会再仰望那片光芒了,“望你好自珍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