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中间的那一件也算不上稀奇——霁蓝釉描金地开光粉彩花鸟纹大方瓶,据说是前朝某位皇帝的挚爱宝器,送给了宠冠后宫的贵妃,因此引来数位妃嫔眼红,甚至生流血事件。虽兆头不祥,但方瓶之美,稀世罕见,还是值得复烧创烧博贵人一笑的。
当然了,真正要作为贺寿礼敬献给皇帝的宝器,即便没有合适的箱体也要加工加点打造出来,一是为了运输方便和安全,二则起到保密的作用。皇家御用,岂能轻视于人?是以,能够暴露在外给老百姓欣赏的,多是历朝历代现世过的精品,非但工艺繁复,精巧绝伦,还要达到某种政治需要。
既上得档次不失御用瓷的体面尊荣,又能彰显景德镇工匠和瓷艺的巧夺天工。
如此,也不枉费千里迢迢走上这一遭。
梁佩秋一行在夹道后段,等到他们出现时,老百姓的热情已经消减不少了,打眼瞧着嗓子哑了,手绢也不挥了,只眨巴眨巴眼睛,瞅瞅江右来的民窑匠人们长什么样,是否和京都的人不一样。
定睛一看,好生失望。
两只眼睛一张嘴的普通人,穿着普通的衣裳,作普通的打扮,说着或许带点口音的普通家乡话,和他们没什么两样,如此就更索然无味。
不等民窑队伍全部走过,人群就渐渐散去了。
王云仙低声咕哝:“一帮乡下佬,没见过世面,方才喊得那叫一个起劲,不知道还以为没见过新鲜玩意儿。就那些瓶瓶罐罐,不都随处可见吗?”
梁佩秋知道他气愤什么,掩唇轻笑,提醒他:“人没走远呢,小心惹来口祸。”
王云仙立刻闭嘴,不敢出声了。
他这趟跟来,完全是不放心梁佩秋独自一人出远门。这是她第一次出远门,远到要在路上走两个月不说,既要面见皇帝,还要和那狗太监朝夕相处,他光是想想就寒毛直竖,死活都要跟着。
无法,梁佩秋只得在随行人员中给他安插个合适的身份。
眼下他做中年仆从装扮,唇上贴着两撇和徐忠八分形似的胡子,鬓角续髯,头上包着布巾,一身短打布衫,横着一杆长扁担,肩挑几件小木箱,腰背弓成煮熟的虾子,乍一看十足的老汉姿态,谁也不会把他和风流不羁的王大少联系在一起。
起初梁佩秋还不敢把他放到身边,见几次接触下来,安十九都不曾朝他看过一眼后,悬着的心才渐渐落下。只如此也不敢大意,若不是今日进城,安十九早早和那帮官员们走到一起去,王云仙眼下更要落在队伍的屁股上。
到了那时,别说围观百姓纷纷散去,怕是整条大街也没几个人将他看作外乡人了。
实在是,他和临街一些挑担售卖瓜果蔬菜的老农,没什么太大区别。
梁佩秋这么一看,也觉好笑。
人流散去有散去的好处,更加方便她打量四周,看看京都的街市和酒肆茶铺。走到中心地带时,商铺肉眼可见多了起来,往来交易的行脚商和客人也多了许多,交接着深深的巷弄和石桥,在眼前铺就一副堪比清明上河图的热闹景象。
此时,耳边的各色叫卖声也丰富起来。
山楂糕、艾窝窝、炒羊肉、棋子面、酥烙、烤鸭……路上走了两个多月,如今已入早夏,瓜果成熟,空气中散着交融各种香辛料和孜然面的甜香气,诱人深嗅,鼻翼扩张,口齿生津,吞吐不停。
不说王云仙,就是梁佩秋,目光也忍不住往各色酒楼上飘。
王云仙指了一处让她看:“你看那里,江水楼,是京城的江水楼!”
梁佩秋微微瞠目:“京城也有江水楼?”
“之前听老板说过,还以为他吹牛,没想到是真的!那厮生意竟真遍及四海。”
“现在知道小瞧人家了?师父早就说过,山外有山人外有人,叫你谦虚些,你偏不听。”梁佩秋趁机说教他,“以后四下里走动,切记不要小瞧任何人。”
“知道啦,啰嗦。”王云仙挠挠腮边的胡子,将肩上担子往上掂了掂。
梁佩秋怕他细皮嫩肉的累到伤到,悄声问:“还好吗?要不我叫其他人来挑?”
“那我这个随行的老汉还有什么用处?旁人看着不更奇怪吗?”王云仙冲她眨眨眼,“怎么?心疼我了?”
梁佩秋立刻收回同情心:“你能不能正经点?”
“我还不够正经?”王云仙笑意飞扬,“本少爷可就是太正经了,否则……”
他话没说完,目光顿住。
梁佩秋随之看过去。
此刻他们已到了江水楼前,京都地界,寸土寸金,江水楼占据着主街最为核心的地段,装修自然不差,楼阁飞檐,雕梁画栋;琼筵玉盏,金樽银榼……光是在门前走过,就能闻到一阵醉人的香气。
珠帘翠幕间,服饰统一的小厮一边吆喝跑堂,一边给客人奉上美味佳肴。他们有序地穿插在殿宇间,环佩叮当,掷地有声。
而在此之间,在江水楼的二层包厢,一道窗户正大开着。
窗边坐着两人,一男一女,女子臻娥眉,美艳动人,男子面如冠玉,雅人深致。两人长相般配,气质相当。
应是对璧人吧?
此时四人隔窗相望,先是那女子朝他们微微一笑。梁佩秋觉得女子眼熟,似乎在哪里见过,只一时间想不起来。正在她绞尽脑汁回想的时候,不期然撞上隔壁男子的目光。
下一秒,她震在原地。
王云仙本是不经意的一瞥,早就回过神来,见梁佩秋呆愣,推了她一下,耳语道:“怎么停住了?前后都在看你呢。”
梁佩秋旋即回神。
待再要往上看,窗边已然没了人影。
王云仙问她:“你怎么了?”
“我方才、方才……”她急于想说些什么,却不知怎么说,最终,也只是摇摇头,“没什么。”
应是她看错了吧?
柳哥已经不在了。
这世上怎还会有他一样的眼睛和眼神?那般冷,冷得像寒冰,又那般静,静得似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