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夏郡城的深巷里,小酒垆飘出酒肉香气。日晒雨淋,酒垆挂着油涔涔的酒旗,旗上五个字的花绣已经模糊不清——五个字里有两个字斑驳的厉害,远看上去,只剩下“王元鹅”三字。
有行脚的游医经过酒垆,满脸泥尘,眉目不清。游医一手持木杖,一手摇铃铛;腰间佩有三尺短剑,苎麻长衫遮住,隐隐露出个剑柄。停了步,望着酒旗,游医喃喃道:
“玩,我,鸟?店家,你要玩谁鸟?”
酒垆是坐西朝东的兑宅,厨房开放,锅灶摆在酒垆门口的巽位。灶前一对双棒,兄弟两人一母孪生,模样无差。
锅中葱段和姜片在热油里煸的泛糊,哥哥拉勺一拽,把葱姜拖出锅里,弟弟紧跟着撒进一把陈皮,又倒入大块的鹅肉。黄酒酱油拌在一起,使筷子拨了两口白糖,肉香一下子飞窜满巷。哥哥蹲了身子,扑了扑灶底柴禾的火舌,又舀半瓢清水进锅,转小火煨了嫩鹅。
当哥的主灶,弟弟打下手之余,兼当酒保。今天店里生意出奇的好,乌泱泱坐满了三十口子过路打尖的。弟弟端了两盆嫩鹅上桌,抹抹额上汗珠,才来得及招呼那游医入坐。弟弟道:
“客官见笑了。我兄长姓王名元德,我字仲德;弟俩开了这间炸鹅的酒垆讨生活,本小利薄,每日焖熘熬炖的又忙,连个酒旗也顾不着换。”
游医伸手入怀,掏出一串铜板,将钱串子搭在手杖杖头,举杖把铜板撂在灶台旁:
“酱油黄酒用来煨肉,口也太重了。选只肥鹅,拿盐去腌腌,轻轻拍层面粉,取两个鹅蛋黄蘸匀了,滚一遍馍馍渣,再去旺火上快炸了。热水烫棵脆萝卜,煮一小盏青豆,按着盐一醋二糖三的法子调个荔枝水,拌好了,小菜上淋层热油。油要用芝麻油,你煎鹅的豆油太腥。”
“客官,咱们店小……”
王仲德刚赔了笑脸,王元德把马勺往灶台上一扔,阴冷道:
“烹无定法,适者自珍。我就这一个做法,祖宗传下来的。吃便吃,不吃出门右转。”
那游医只是豁然一笑:
“酒有什么酒?”
王仲德道:
“粟酒、黍酒,无非黄酒。咱家的黄酒,酒色澄,酒渣经了五遍筛,味浓而不失其柔。开春这几天暖和起来了,客官可以热壶加了糖的善酿;小酌几杯半甜酒,再配着鹅肉,腑脏里舒服。”
“甜酒就甜酒吧。咱们南朝哪里都好,单是这酒气比不过北国的烈,太不快意。”
王元德闻言抛下灶火,转身去了内院扛回一个蒙尘的大木箱;轻拿轻放在地上。一把掀开木箱,里面尽是些古拙精巧的瓶瓶罐罐:
“昆仑觞,是魏人取黄河源头的坚冰所酿,酒色如三月桃花,芳味举世独绝。”
“琉璃钟,用凉国荒野里的青稞所酿,冷酒色似琥珀,拿火一催,赤若流霞;饮琉璃钟半杯,三天上头不能起。”
“荷叶酒,南燕慕容家的御酒。孟秋时节,摘下山东大叶荷杆,以长簪掏净杆芯,每一荷杆,贮酒二升。酒在荷内,养过三冬,开春取酒;酒味如莲气,香冷似荷风。”
“滴露白,秦地所产:九酿高粱,烘蒸了塞上的牧马河水,用玉盘承接酒滴;味烈如火,摧人心肝,非剑胆豪肠而不能饮。”
“我这里藏酒不少,鹅肉贱的很,美酒千金才卖。酒有的是,你钱够吗?”
游医哈哈大笑道:
“美酒也需品者高。你用这泥瓶烂罐贮酒,再香的酒气,也经不起时节的消磨。钱够不够的,能付清店钱则已;兄弟我清楚自己胃口多大,用不着牛饮鲸吞。”
王元德犹是梗着脖颈,仲德把兄长拉回灶前,赶忙传菜给那游医。游医在青衫上擦拭了筷子,两口肉塞嘴里,环视酒垆里的酒客。
那三十余人分了五张桌,桌上都摆着馍馍热汤;人人围着小碗鹅肉沉默扒菜,从头到尾一言不。游医左手拇指搭上剑鞘,鼻中除了黄酒香,隐约嗅见了冲天的杀气弥漫。
角落里一条布衣大汉,正在闭目小睡。三十号子人的饭碗都放下了,那人这才睁开一双虎眼,上桌一手攥了两个馍馍大嚼。
游医忽道:
“你只剩干粮,菜又没了。我这里吃不多重口的炸鹅,剩给店家可惜。那兄弟,可愿同饮两杯?”
不等那汉子婉拒,游医吆喝王仲德过来,把酒菜与他拼成了一桌。游医斟满酒碗递向汉子,道:
“兄弟是江夏本地人?”
“过路客,生意人。”
游医咧嘴笑道:
“没本的买卖吧?”
汉子闻言不答,一只手臂本来未曾摆上桌面,此时扣紧了腰间短刀。
游医道:
“说你做没本钱的买卖,我没见过你这样的老板——你弟兄不吃饱饭,你这领头的就不端碗?乱世里离不了兄弟,好义气。我无恶意,这杯酒敬给弟兄们,远来辛苦!”
“先生高姓大名?”
“我一介破落书生,二十出头,没见过什么世面,也没读过几卷歪书。古人不为良商,便为良将;不为良医,便为良相——济世救民之人,才能堪称先生。我是文不成,武也不成,空有些祖上传下来的医术,走街串巷,摇铃谋生:
在下王敬先,兄长如何称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