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母后无暇管我。”拾兰掩口笑道。
拾兰从衣袖中拿出一卷简牍,道:“宫人在抄录时将此卷多抄了一份。我念着你平日喜读书,特地将此卷带给你。”
瑰里解开捆绑的细线,展开读道:“‘夫兵形如水,水之行避高而趋下,兵之形避实而击虚……’”
定南本在玩弄着新的小刻刀,听得此卷内容熟悉,忙跑到瑰里身边,声音中已掩饰不住满腔的激动:“阿姊,这一卷夫子曾给我们讲过。”
();() 瑰里疑惑,拾兰却已笑道:“瑜阳台卫翌夫子是很严格的,公子们很小就要学这一卷,待稍微大些,复要再学。如今我阿兄便是这样。”
瑰里令定南将那卷简牍放到她的枕头下,转头对拾兰道:“前几日我随意翻了翻阿姊的陪嫁书简,竟看到一句‘域民不以封疆之界,固国不以山溪之险,威天下不以兵革之利’,还有‘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寡助之至,亲戚畔之;多助之至,天下顺之’。”
拾兰似有些惊讶:“这是君王之道。”
两人相视,瑰里心惊:母亲这是要阿姊步步登上王后之位吗?
不日,大公主大婚,宫内外喜气洋洋,庆祝王室与望族再一次的联合。璴里在父亲去世时身体状况便大不如前,如今,已真真切切地病倒了。瑰里和定南定要留家陪她,却冷冷地被卫氏带走。璴里浑身乏力地躺在卧榻上,望着弟弟妹妹被母亲拽走,亦是在心中叹息。即便是自己不病,又怎么忍心去呢?
瑰里也只是安安静静地随着母亲进宫,穿过重重大门,定南更是抓紧她的袖子,一言不敢发。在这钟鼓之乐与红色喜气中,她感到有一个人一直在她身边,默默陪她站着。
是卫骝。
“大小姐与我二兄相慕了多年。”卫骝耳语道。
那一刹那,瑰里如雷劈般,怔在当场。她仿佛终于明白那日在马场为何提到卫骅阿姊失神,也明白她为何面对即将迈上这一人生的新一阶梯并不感到欣喜。瑰里此时终于有一丝理解璴里,但她终究无法与她感同身受,她理解不了曲终人散的感觉。
但她失去过父亲,如今阿姊又要与她分开。瑰里此时只希望,她所挚爱的人,永永远远都不要再离开她。
包括她身侧的这个人。
卫骝记着一年前初见时的她还是那么爱笑,今日却是沉默地很。他轻推了一下她,瑰里向他的方向望去,望到他隐含着担心的双眼,脸上复溢起一丝微笑,却也只是微微的笑。
房间内,瑰里坐在璴里床前,握着她烫烫的手,却一句话也不说。定南虽说此时还不及瑰里懂得多,但他也知道,阿姊被命运所缚,无法挣脱。
“阿姊,为什么你无法决定自己的命运?”定南看着阿姊可怜,不禁微声道。
璴里的声音无力:“我是给了别人的野心陪葬。天上浮云如白衣,斯须变幻如苍狗。”说完便想收回自己的话,那个别人,当年何尝不是一个令人惋惜的少女?是救过她的、当今还是她最爱的人?
瑰里默然,她还无法理解这一切。她不明白这个“别人”是谁,但璴里曾告诉她,这世界上的人,一个个都有自己的争夺心,谁都不甘落后。而瑰里未曾发现,自己何尝不是如此?待定南长大,他或许亦是这样?
青棠和信秋轻手轻脚地推开门走了进来,信秋扶起璴里,将药碗轻柔递之。璴里每次只舀半勺,小口抿着药水,神情艰难,奈何良药苦口。青棠哄着瑰里和定南,将二人带离了璴里的屋子。身后药寮之味散去。
长子府的萧长霖对于这门婚事定是不甚满意,整日则坐在几案前研究着《逍遥游》。而在这之前,他甚至至萧铿处请求,但萧铿怎可能凭他之言收回已下发的谕旨,这是家事,更是国事。萧铿甚至因此事对萧长霖增添一丝不满。
于是,萧长霖便将自己关在房间内读书、练字,拾兰甚至十几天都未见到他的身影,不免有些担心。但萧长霖或许多少都有些无奈吧,他甚至比王后还要记恨先国将一家的人,却是一种茫然的恨,不知为何。
又半月,璴里的身子已好上大半。而这盛夏铺满、草木莽莽、风如热浪,是她出嫁的日子。如先前“弃尔幼志,顺尔成德”般,今去“大小姐”之名,加以“长子夫人”,成为长子府的主母。
“延我于深宫,加我夫人名。殊类非所安,虽贵非所荣……”锦衣层层重于先前巧裙,盖不住她的内心,却提示着年岁的不返。
夏日过后,璴里入琰宫长子府,侍女信秋、格香随嫁;于内城建仲子府,萧葛兰为仲子夫人。
一日清晨,辟芷院门前,仆御涕流离,璴里礼毕便登上那早已为她准备好的马车。她即将离开这里,不复回,昔年欢乐、悲恸的记忆都将离她远去。辕马悲且鸣,卫氏站在大门前,绷住即刻就要决堤的泪水;瑰里和定南多想拥着璴里,将今后的思念一并哭出来……
马车驶去。璴里不再回望:“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从此,故人与我别,未来还在迎接我。
直到孟秋之际,诸多事宜才渐渐落定。卫伯子先于卫骅拥有府邸,如今令府中仅有卫骝和其妹卫衿两个孩子。被瑰里磨一磨,卫氏有时亦会允许她至令府寻卫骝去,但总要女淑跟随看好时辰。
乞巧节刚过,瑰里入令府。她一路顺着廊桥走下,偌大的令府却不见卫骝踪影。瑰里不禁有些懊恼,忽然感到一个孩子从身后拍了拍她的手臂:“嘿,我在这儿呢。”
果真是卫骝。她望了望眼前的人儿,有些不大开心:“这才多久没见,你又长高了。”
卫骝一听这话,笑着将背挺得更加直了。瑰里不理他故意逗自己,直接道:“昨日你令侍人来院中传话,是说今日有事要同我说?”
卫骝点头,示意她附耳。瑰里甚至能感到微微的热气:“我二兄在宫中的人汇报给他,说你阿姊自从嫁到长子府,不仅话少,身体也不大好。现在二兄挺是着急。”
瑰里一惊,担心却什么都做不了。只得将此情寄托给时光吧。
卫骝可是总不喜看她带着一副愁容沉默,于是打趣道:“真难想象你两年后像我这么大时怎么个愁法。”
瑰里无奈地苦笑一下,轻嗔一声,而卫骝看可算把她逗笑,自己也跟着乐起来。他忽然轻轻拉起她的手,两人一同向前方的树荫跑去。一阵酥酥麻麻的感觉自手心传到全身,瑰里一开始既是惊讶,又有几分不好意思。然而令府大得很,跑着跑着,亦就慢慢习惯了。
卫骝安慰瑰里,瑰里也感到好了许多,只是那一份牵挂是怎也无法抹掉的。风吹得上方叶子飒飒作响,两人坐在树下的石凳上轻谈着,却也不同于当初。
她很喜欢听他将道理和故事,他也愿意将她作为自己的知己。或许是两人都被对方所吸引,往后的羁绊,已自此始。
深夜,宫中传来令人惊骇的消息:六公主萧拾兰的两位贴身侍女双双死在暴室。
深宫寂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