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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女儿心(第1页)

转眼到了五世达赖圆寂后的头一个新年,朝廷依例派员入藏看望,并携有康熙皇帝给五世达赖的亲笔信和贵重礼品。使者由第巴府接待,桑结嘉措说明五世达赖闭关静修不便打扰等情,代为接受了信件礼品,并代为向大皇帝复信表示感谢。使者又照惯例看望了五世班禅,向三大寺、扎什伦布寺等各大寺院放布施、熬茶以示慰问。

明明心中积存着巨大的悲痛和压力,外表却还要装作平静,真让桑结饱尝了倍受煎熬的滋味。自去年洛追带着歌舞队离开拉萨后,至今这一年间,桑结只要一进办公室,就先去翻看自制的唐卡挂历数天数,过一段时间,他就依照二人商定的程序、步骤,推算着事情进展到了哪个阶段,好像这样想一想,就可以给洛追帮上忙似的。有时,某个念头会突然钻入他的脑子:达旺那里人烟稀少,能有多少符合条件的孩子?在这数量极有限的孩子中,有没有……会不会……每每想到这里,就觉得思绪如麻。

传召法会结束后,在广场举办了3天竞技、游艺活动,各色人等均可参加,项目有马术、赛马、射箭、摔跤、抛石,有艺人表演,乐器演奏、变戏法等等,还有各类货摊吃食,人山人海,为拉萨一大盛会。说起来,这还是五世达赖那年从京城回来后提倡举办的,流传至今。

五世达赖当年在京城期间,除了出席一些礼仪性活动、接受宴请外,平日则由礼部或理藩院官员陪同到京城各处参观游览。离东黄寺不远有一处道教宫观——东岳庙,规制宏大,殿堂众多,塑像生动,与城西白云观齐名,是京城一大去处。平日里不少善男信女焚香拜神,每逢庙会,男女老少举家前往,庙前广场,人们围成的圈一个挨一个,里边有练武的、摔跤的、杂技魔术、耍把戏的,不时听见人们哄叫喝彩。周围远点儿的地方有不少说书唱曲的,观众以中老年和妇女为多。卖麻糖、糖葫芦和吹糖人儿的专冲小孩吆喝,还有卖羊杂碎、锅贴、芝麻酱烧饼、烤白薯、蛤蟆大张嘴的,边儿上是孩子们的天地,兴高采烈地踢毽儿、跳绳、打瓦,晚上则是连唱几天大戏。

正赶上正月庙会,外面是锣鼓喧天、人流熙攘,五世达赖坐不住了,拉上益西换了便装悄悄出去瞧热闹。以前没见过这场面,一个东张西望,一个左顾右盼,只恨没多生两只眼。二人钻到一个人圈里,是变戏法儿的,先是在鱼缸里变出一条红色的小鱼,引来一片惊叹,接着又拿起一个陶罐,用一个竹棍来回敲敲,倒过来让大家瞧瞧是有底儿的,还用棍儿捅捅,表示底儿很牢固,并让一位客人捅捅试试,正好递到了益西手中,他不懂汉话,但从动作上明白对方的意思。原来这底儿是活的,用作道具,懂家儿会配合一下,轻轻一捅做个样子,益西哪懂这些,实实在在用棍儿一捅,“叭”底儿掉了,众人哄笑,那人大窘,二人赶紧退了出来。

旁边好几个人圈,一个圈里的呼喊声吸引了益西,挤过去一看是摔跤的。有两个人正互相搭着肩哈着腰,一个身材粗壮,一个很瘦,粗壮者将对方甩得东摇西晃,双方相持一会儿,只见瘦子突然使出一个假动作,诱对方上前,刚要力,不防那瘦子极快地一猫腰搂住对方双腿一掀将对方摔个后仰,引来观者喝采。这时,益西一回头,现佛爷不见了,赶忙找,见他在一个大圈子里正看武术,也站了过去。场中央一个汉子左手持弓右手捏一泥丸在比划着,这时一个女孩儿出来走到另一端站在凳子上,将一泥丸置于头顶,稳当后双手放下。人群中出惊叹声,只见那汉子站在两丈开外,侧身缓缓拉弓,双眉紧皱,左手微扬,全场没有一点声音。益西过后回忆说:“当时紧张得连气也不敢出,好像出口气会干扰那泥丸的走向。当两个泥丸在女孩子头顶击撞粉碎后,好一会儿人群中才出爆喊,再看那女孩儿面不改色,无事一般。”

二人一边议论一边蹓跶,见稍远处围着一群小孩儿,过去一看,只见地上摆放着一个个小玩意儿,一个小孩儿正用小竹圈往里扔,套住就是自己的。旁边坐着一个老妇,手中一把竹圈,五世达赖看着有趣,伸过手,老妇递出5个。原以为很容易,毕竟手生,那竹圈轻飘飘的,扔出去毫无准头,一个也没套住。二人笑着正欲返身,老妇叫住他们并伸出手来,五世达赖略懂汉话,明白了扔这竹圈还要付费,二人一摸身上,坏了,都不曾带钱,见老妇面有责备之意。益西忙将佩带的一块小玉解下递上,老妇一看直摆手,说五个竹圈不值这么多钱,只要一个小铜子儿。五世达赖再一摸,袖中有一方手帕,掏出递上。抖开一看,尺半见方,上好缎面,做工精细,中绣大花一朵,老妇眉开眼笑,爱不释手,但又觉太贵重了,五世达赖看出她的心思,用藏味汉话说:“可以啦,好啦。”老妇千恩万谢。

其时一位客商正巧路过,待二人走远后,用五两一锭纹银将手帕买下。一百多年后,在巴拿马世界博览会上,这方中国皇家之物在丝绸类展品中夺得金奖。

这次逛庙会给五世达赖留下深刻印象,在以后的岁月中他多次提到:“那一天我有一种神奇的体验,普天同乐,贵贱无别,每一个人都离开了他原有的身份,融入到‘无相’众生中,当时我耳畔响起佛祖所言‘若菩萨有我相、人相、众生相、寿者相,即非菩萨’,心有所悟,得到一次涅盘。”

他对庙会这种形式很赞赏,回藏后,他提倡不但节庆活动要丰富多彩,就是法事活动,他也提倡加入一些欢快娱乐的成份。

有一次,他在布达拉宫望着下边拥挤欢乐的场景,对前来拜年的哲蚌歌舞班学员说:“我们西藏地广人稀,一次盛会就是一次民族的大团聚大联欢。西藏又是观音净土、雪域佛国,众生要欢娱,神佛也要欢娱,高踞法座、呆立庙堂,不与众生同悲喜又如何利乐有情、普度众生?”

这一番言论深深撞击着在座者的心灵,桑结嘉措后来根据记录将其整理写入了《五世达赖喇嘛传记》中。

这一天,桑结和第巴府秘书达瓦、刑部官员却杰一起陪同朝廷两位使者到游艺竞技场观览,骑马射箭内地也有,所以两位使者匆匆看了一会儿便往前走去,被不远处的一圈人的呼喊声吸引了。许多人围成一圈,挥臂跺脚,有节奏地喊着,过去一看,场子中央放着一块大石,参赛者轮流去抱,抱起者可参加下一轮比赛,直到剩下最后一人为优胜者。桑结见使者很好奇,就略作解释道:“按这里的习俗,正月初五是启耕节,村民都要从家中抱来一块经过挑选被认为有灵性的白色石头安放在自家的地头,保佑一年丰收,八月割倒青稞后再将石头抱回家,每年如此。后来抱石头演化为一项大家喜爱的运动,比赛时,只要抱起石头,腰和腿都伸直,就算通过。”

使者中一人曾做过军官,颇有些膂力,桑结看他跃跃欲试,做了个鼓励的手势。石头外形不规则,被摸得乌油亮。他弯下腰先掂了掂,大约有二百多斤重,然后站起来运运气,再弯下腰抱住石头,只见他大吸一口气,不算很费力就抱起来,谁知挺腰时,石头却朝外滚落下去,又试一次,仍未成功。人群中有认识桑结的,就说请第巴大人抱石,别人跟着呼喊:“第巴——桑结,第巴——桑结……”

“第巴不妨一试,也让我们开开眼。”两位使者说。

“大人见笑。”桑结说罢,将袍子下摆一撩走过去,先绕石看看选了一个方向,将身躯压上去微微蠕动,犹如抱婴揽月,然后稍退,就势把石头抱起,虽然费力,终于成功挺直了腰腿。人群中一阵欢呼。原来此石虽不算太重,但形状别扭,还不曾有人抱起过,只见一位府中执事牵过一头羊,说是胜者的奖品,桑结大笑,谢过众人,辞退奖品走了。为了办好这次活动,第巴府出资为每个项目都设了奖励。

“请第巴说说如何抱起的这块石头。”那位使者刚才没看明白。

“大人膂力过人,只是不摸窍门。抱石关键在找准两手抓点。先压住石头,尽量收缩肚腹,寻找与石面相贴的适当位置,同时两臂伸直,两手抠到之处即为抓点,抱起后双腿先挺直,伸腰时不可鼓肚,仍保持收缩状,这样,石头不外滚,肚腹也可着力,减轻双臂负担。”

“第巴果然精明。”使者鼓掌道。

看看天近正午,桑结让达瓦、却杰陪使者回馆舍休息,自己要再转转。

“大人。”桑结一扭头,看见是汗王府总管巴雅尔,赶紧拱手上前,“老管家有空儿也来看看热闹。”

“今天是特来向大人告辞,谢谢大人多年的关照。”

“从何说起?”

“老了,伺候不了人啦。再说离家几十年,也想回去看看,还有个姐姐呢。”

“总管家是哪里?”

“阿拉善。”

“噢,好地方,那是骆驼之乡啊。”

“大人什么都知道,要有机会去,大人可别忘了我。”老人动情了,眼里噙着泪水。

桑结一摸身上,还好,带着几两银子,全数掏出递给老人,巴雅尔推辞半天收下了。犹豫了一下,巴雅尔低声说:“大人以后多联络联络汗王,他耳根子软,要当心那个人呀。”眼睛示意了一下。

原来巴雅尔探知汗王心思,劝他不要听信多尔济的话,前几天又说起老汗王打下基业不容易,要想长久站住脚就要懂“主有主规,客有客道”的道理。汗王嫌他啰索,因是老辈人不便训斥,于是打他回家。

桑结也觉伤感,又叮嘱一番才分手。

走出广场后,桑结总觉得有一双眼睛在盯着自己,这种感觉不止一次了,他下意识地回头望了望,看见一个人影迅转过头去。他知道,那是拉达克公主佳莫才仁,她看他的目光,有时天真活泼,有时一往情深,有时愁绪万千,每一次总给他留下极深的印象。而且有一回,她竟然射来大胆甚至露骨的目光,与他对视了差不多三秒钟,他赶紧扭过头,心头一阵突突乱跳,开始未在意,想起她的身份后,也没太多往心里去——案头的呈文一大堆使得他连婚期都一推再推,他没有精力去想更多的事情。然而,一次次下来,他却不得不在意这个女子的目光。

西藏的少男少女从十三四岁到婚前,几乎都会参加自的歌舞晚会,这似乎是一项天经地义的“权利”。大多是跳锅庄舞、弦子舞等自娱自乐的舞蹈,也唱歌、对歌。农村、牧区、城镇都跳,拉萨的歌舞晚会多在市内和不远处的几处林卡。林卡就是园林、公园,有的地方其实就是一片草地几株树,环境比较幽静。歌舞的时候,不论身份地位都一样参加,青少年男女是很开放爽朗的,有的对了眼就到僻处谈情说爱。但也有不成文的规矩,任何人不能去找对方纠缠这段感情,因为要谈婚论嫁,还是要家长做主,讲个门当户对。

桑结是个例外,没享受过这项“权利”。他八岁进宫,很快就去哲蚌寺学习,放假时大半是回宫陪伴佛爷,有时回家看望父母,毕业后即到宫中担任助理,后又到第巴府任职。他当然知道这个风俗,也当过观众。有一次,歌舞班专门组织学生到拉萨河南岸的木鹿寺培训,因为该寺的佛乐舞蹈很有名,寺旁有一处林卡,每天傍晚都有许多年轻人来这里歌舞,他看过,而且从中得到不少灵感。

这时的桑结都三十一二了,还从未密切接触过青年女子,他对她们有一种好奇、冲动,但又羞涩、胆怯,更无表白的勇气。

大法会一过,桑结送走朝廷二位使者,把自己在第巴府关了好几天。穿过风中摇摆的树梢,他久久望着远处的汗王府,佛爷最后叮嘱的那句话,此时又在耳边响起。他不禁轻轻叹口气,自言自语道:“是呀,应该想个两全其美,对谁都不伤害的办法。”

“大人,汗王府一名侍女求见。”这时,一位侍从上楼禀报。

“请。”

一位年轻女子进门。“姑娘是……”桑结拍拍脑袋,才忽然想起,“姑娘年前随王妃来过,好好,请坐请坐,还没有请教过姑娘芳名。”

“下人是王妃侍女,叫乌云。”

“敢问乌云姑娘,有何贵干?”

乌云抿嘴一笑:“怪不得王妃说大人太过拘谨斯文,有点像汉地的酸……”自觉失言,马上捂住嘴。

“桑结不擅言辞交往,让姑娘见笑。”

乌云耸一下眉:“王妃吩咐我过来看看,若大人有空呢,她就前来学画。”

桑结忽然想起巴雅尔临走时说的话,想想通过王妃了解一下汗王府也好,便说:“请姑娘回禀王妃,过几天我准备下去走走,这两天都在府里,随她的时间吧。”

“大人若今日有空,天气尚早,请王妃即刻过来可否?”

“怕是姑娘一来一往费时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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