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三宝一行风尘仆仆赶到河东府时,已是掌灯时分了。四月天的夜晚,凉风习习,一扫白日的炎热,远处鹳雀楼四檐三层上的铃儿,随风而动,声音飘渺,似有若无,煞是好听。
马三宝顾不得劳累,在李府鸟头大门前翻身下马,掌灯的门仆见状,即刻通报了进去。片刻,李府管家钱大柱已到了大门口。“是三宝啊,从晋阳回来了?老太爷和二爷可好?怎么不先回三娘和柴将军那里去交差啊?”钱大柱四十来岁的模样,笑呵呵地问道。
马三宝急急地回答道:“老太爷有要紧信件给大爷,还烦请钱管家带路,我须面呈大爷。”
马三宝跟着钱大柱进了鸟头大门,穿过直棂窗的回廊,绕过环池木桥,从工字正厅边斜插过去,便是李府的书楼。马三宝抬脚走进雕花楠木门时,却见楼内坐榻上有两人正在对弈。一个年近三十的模样,瘦削的脸上两道细眉;另一个十六、七岁,胖嘟嘟的圆脸,白皙净亮。
马三宝跪拜道:“大爷、四爷,安好?”
“噢,是马三宝啊,从晋阳回来了?怎么,这满头满脸的尘土,还没回三妹和柴绍那里缴差,就先到我这里来了?”年岁较长的是李建成,放下手中的棋子,笑呵呵地站起来走到马三宝跟前。
马三宝从怀中取出信件,双手呈过头顶,说道:“这是老太爷给您的信,叫我拼了性命也要送到您手上。”
“嗯?”李建成一脸的惊讶,接过信来,凑近烛光看时,那上面是自己十分熟悉的父亲手书小楷:
“吾儿建成如晤,并元吉、智云、三妮及柴绍:
大业以来,昏君骄奢荒淫,大兴土木,横征暴敛,百姓流离失所,卖儿鬻女,痛处水深火热之中;又,征伐辽东无止,昏君作威如虎狼,将士弃命如草介,百姓传唱之《无向辽东浪死歌》,诉不尽三军将士苦愁泪。
神州万里,四海之内,烽烟滚滚,揭竿而起之长槊轮刀,遮云蔽日。皇天无亲,唯德是辅;应天顺民,君子所为。为父自忖,宁为家国玉碎,不为草介苟生!行大事即在近日!
汝等知父所思所为,阅信之日即为动身之时,随信附三晋地图一张,务择山林小道安稳返程,为父在晋阳静候汝等共举大事。”
李建成看完信件,脸上阴云密布,转过身来沉重地说:“元吉,父亲大人的信,你来看看。”接着对马三宝说,“我派钱大柱同你一起回柴府,请三妹和柴绍即刻我这里来”。
马三宝朗声回应,出了李府的鸟头大门,与钱大柱乘马飞奔而去。
……
亥时已过,月朗星稀,夜虫低吟。
几个婢女早换了书楼里的灯烛,整个厅里人清影明,亮如白昼。李建成反剪着双手,不停地踱步,一声不吭,钱大柱他们才离开不到半个时辰,李建成感觉已有半日之久了。
李元吉在坐榻上端起白瓷茶碗啜了一口,说道:“大哥不必着急,想来三姐和姐夫已安歇了,即便是快马而来,也是要些时刻的。”
“我怎能不着急?”李建成立住了脚,回头看着李元吉说道,“父亲在信中讲得很明白,‘阅信之日即为动身之时’,可是咱们在河东的家人,老老少少几十口,扶老携幼的,如何能立马起身?真让人揪心呐!”
();() 两人正说话时,钱大柱进来禀报,客人已到。李建成把手一挥,说道:“快请。”
进门来的是夫妻二人。丈夫的年纪与李建成相仿,绛袍皂靴,平巾绿帻,宽额大眼,笑容可掬地走在前面,这便是李渊的三女婿柴绍,官任太子千牛备身。妻子李三娘跟在后面,进门后轻盈地揭去头戴的羃蘺,看上去二十五、六岁的模样,鹅蛋脸颊白里透红,黑发云髻,杏眼明眸,浓眉微翘,一枚淡黄色的梅形花钿蔽于额头正中,嘴角轻点两粒粉靥,身着褐色圆领小袖长裙,裙腰束至腋下,高高隆起,脚穿半靿软靴,边走边说:“大哥,四弟,是什么事儿这么着急?来时马三宝大致说了一下晋阳的情形,但我和夫君还是如坠云雾,猜不到是怎么回事!”
“看座,上茶,下人都退出去!”李建成吩咐完后,对柴绍夫妇说道,“三妹和妹夫先看看父亲的来信,我们再议吧。”
柴绍夫妇打开信件,逐字逐句地读完,二人的眉头渐渐锁紧。柴绍放下信件,抬头看着李建成,缓缓说道:“天下大势,童叟皆知啊。主上失德日久,百姓流离失所,将士疲于奔命,社稷确有倾覆之危。我在千牛府的一个兄弟,前几日从东都逃回来说,反贼李密势大,东都恐怕已被围得水泄不通了。主上在江都自顾不暇,派不出一兵一卒援救东都。岳父大人起事,顺天应人,正当其时,且民间谶语《桃李歌》有云‘桃李子,莫乱语,黄鹄绕山飞,宛转花园里’,说的就是‘李氏当兴’啊!”说罢,柴绍低头不语,端碗啜茶。
李建成从坐榻上站起来,在厅中踱了几步,搓着手说道:“妹夫说的固然不错,‘天取不予,反受其咎’。其实,我早就知道二郎在网罗天下豪杰了,也是为了成就父亲今日之事啊,只是…”李建成立住脚跟,盯着柴绍和李三娘,一字一顿地接着说:“只是父亲催促得紧,而我李家在河东有几十口人,老的老,小的小,就连五弟智云也还在舞勺之年,如何能够迅即起程?父亲这‘阅信之日即为动身之时’,煞是为难啊!”
“这有何难?”坐在榻上的李元吉接过话来,“父亲在信中写得明白,只大哥、我、智云、三姐和姐夫五人赶赴晋阳,其余的并未提及。我们五人先走,把家里人交给钱大柱、马三宝他们来安顿不就成了。”
李三娘静静地坐着,一直在侧耳倾听,此时嘴角的粉靥微微扬起,开口说道:“四弟方才说的是孩儿话。父亲举大事,成,则安社稷保族群;败,则灭家门诛九族。我们五人马不停蹄,两日一夜便可赶到晋阳,与父亲和二哥共举大事。但是,这两日一夜之间,我李家几十口人携老幼带细软的,能走到哪里去呢?况且河东守将左翊卫将军阴世师,早已对我李家有戒备之心,这是你们都知道的。如今未奉明诏,举家迁移,阴世师岂能不疑?纵然我五人能够到达晋阳,但只要我们前脚离开,阴某后脚跟来,我李家老老少少几十口人怎能躲过血光之灾?”李三娘说完此话,偌大一个书楼里寂静无声,连根针掉在地上也听得见。
楼外月光惨白,如水银泄地;树影婆娑,似木魅山鬼。远处,鹳雀楼传来子时的钟声,飘然入耳,扣人心扉。
半晌,李建成才长叹一声,“哎,家事与国事,如何兼顾?”
李元吉啜茶不语,柴绍低头沉思,厅里的烛火不经意间“嗤”地闪动了一下,迅即又恢复了平静。李三娘慢慢站起身来,双眸清澈明亮,炯炯有神,只见她用手轻轻地理了理云髻,看了看自己的丈夫,然后对李建成和李元吉说道:“大哥,四弟,自古举大事贵在迅疾而发,迁延优柔则自取其败。‘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父亲和二郎少不得你们运筹帷幄,指挥兵马,而我一个女子却派不上多大用场,”李建成兄弟和柴绍都抬起头来怔怔地看着李三娘,听她接着说道:“我想,你们三人带上智云,走父亲所给地图标识的林间小道,昼伏夜行,四日之后便能到达晋阳。这四日之内,我领着马三宝、钱大柱他们安顿家人,收拾行装,然后渡河返回鄠县山中的李家庄园。到时,你们在晋阳起事,阴世师回过神儿来,想在河东捉拿我们,恐怕连我们的影子也看不到了。退一步讲,就算他分兵渡河来袭,鄠县大山里林深树密,沟高壑险,无处不是我们的藏身之地,他又到哪里去寻我们的的踪影呢?”
();() “有道理,况且咱们李家庄园还有百十号护园家丁,情急时也可派上用场,”李元吉接过话茬儿。
李建成在旁边不经意地点了点头。
柴绍放下手中的白瓷茶碗,用手摩挲着宽大的额头,说道:“几十口人,数百里迁移,你一个女流之辈,如何担当得起?”
李三娘莞尔一笑,“当年我嫁你柴家时,不也是和迎亲队伍一同走了数百里?”
“那不一样啊!开皇年间,天下大治,路不拾遗,可如今纷纷乱世,盗寇四起,我不放心啊!”
一听柴绍这么说,李建成与李元吉对视了一眼,都低头不语。
此时丑寅相交,云掩明月,鸡鸣巷道,书楼的烛光透过窗棱,撩开黑幕。这一夜似乎特别漫长。
李三娘起身走到自己丈夫面前,用温玉白净的双手轻轻地握住柴绍,说道:“夫君,你放心地去晋阳吧,我自有主张。咱李家自前朝开始,不论男女都习文练武。你忘记了,父亲还将一柄棠溪宝剑做了我的陪嫁呢!不要说李家的男丁,就是我那几个婢女也都能百步穿杨。虽然天下烽火四起,但父亲留守太原,三晋之地尚得宁静,就算百十人的流寇,奈何不了我李家的。夫君,天下有倒悬之危,百姓有涂炭之苦,大丈夫当建功立业,怎能如儿女子一般呢?就算是生离死别,又当如何!”
起初,柴绍只是拨浪鼓般地摇头,听到妻子把话说到这里,豁然而起,凝视妻子片刻,忍住即将夺眶而出的泪水,对李建成与李元吉说道:“大哥,四弟,三娘即已意决,我无话可说。只是万全起见,我得做几个安排,”
李建成兄弟抬头细听柴绍说话时,脸颊已挂上泪痕。
柴绍不容置疑地说道:“一是将在河东府中办差的家人迅即召回,听从三娘派遣,人手多些,路上以防不测;二是我们四人以赴援东都为名,打出千牛府的旗幡,随行三娘一段路程,待到了蒲津渡,出了阴世师的防区,再偃旗息鼓迅速从小道北上晋阳。”
李建成一听,破涕为笑,合掌一击,“妙啊!如此一来,先南后北,先慢后快,出意不意,胜券在握,家事国事两两周全!”李元吉也喜得从坐榻上一跃而起,手舞足蹈,李三娘则看着丈夫,颔首而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