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世安甚至有些语塞:“你……”
“我如今不是方寸观的人了,也没有戒律要守。为你报仇,这是天经地义的一件事。”江世安不知道他的天经地义是怎么论的,只听到薛简稳定平静的语调,“只要牵连不到师兄弟们,我便没有后顾之忧。万剑山庄的赵怜儿死了,她的几个养子为掌大权定然斗得不成样子,加上在旧陵园时,洗红棠已经减员受创,整个世家名门里,没有比这个更软、更容易拿捏的仇家。”
江世安的手被他攥紧,道长的脸面对着他,一双墨黑的、没有焦距的眼睛也望着他,发丝雪白,唇吐寒声,分析局势时冷漠得如同一块坚冰。
“我们在师爷公布罪证、昭告天下后上门问罪,并追查大善师匠的其他线索。倘若他们伪造搪塞,拿别人冒名顶替,有圣坛的消息在手,我们稍一审讯就不难分辩。”薛简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倘若他们拒不配合,文吉……有劳你亲手剪除洗红棠,一个不留。”
“一个不留……”江世安重复了一遍这四个字,勾唇笑了笑,“怎么从你嘴里说出这四个字来?”
“我们没有时间跟他们周旋。”薛简道,“光凭名声上的洗清翻案,那到底有什么用?因果报应,自然以命偿还。”
“佛家才讲果报。”江世安叹道,他靠近过去,慢吞吞地抱住对方。薛简的身躯在火焰前渐渐回暖,这股恰当的热意非常舒适,比栖息在风雪剑里还要更加舒服,他的脑海在投入怀抱的一刻得到了巨大的放松,后半句话都说慢了一些,“你的内功一直在消散,我们就这样……打上门去?”
薛简动作温柔地回抱住他,低头贴向江世安的耳畔,轻声道:“我还有你呢。”
江世安埋头在他的怀里,挤出一声发闷的笑,很快又消散,哑声喃喃道:“我还没原谅你……你这个疯子。不逃命还送上门,那可是万剑山庄……”
“是什么都不要紧。”薛简对他的信任到了一种难以描述的地步,“你什么都做得到的。”
他的唇贴向耳畔,温热的气息缓慢地扩散过来。
“不要后退。”他说,“文吉,不要因为任何人后退,特别是不要因为我。你要一直向前方看……”
江世安睁开眼,只望见道长绣着一片云朵的衣摆。他恍惚了片刻,伸手捉住了那片云,道:“薛知一。”
“嗯?”
“如果你死了,我会一起消失吗?”
薛简安静了几息,然后说:“会的。”
江世安挤压在胸口的巨石稍微移开了一些,他终于从密密麻麻的担忧和恐惧当中暂得残喘,让自己可以透过气来。他笑了一声,这才高兴起来,说:“那就好。”
他又重复了一遍,还是一句:“……那就好。”
江世安的手抓紧了薛简的臂膀,将衣衫攥出密密的褶皱。他尽力地调整呼吸,但语调里还是充满了破碎的忍耐和哽咽。薛知一仿佛被这样的声音定住了,他手足无措、一片茫然,感觉衣衫被冰凉的眼泪透湿了,才从怔愣中回过神来,紧紧地抱住江世安,掌心抵住他的脊骨,低声道:“文吉……这哪里好?”
“这还不好?”江世安很满足地道,“这已经很好了……木头脑袋,这已经很好了……”
江湖上的盛会就在四月末召开。
在剑器大会上问鼎头筹的英才少年,会立即扬名武林、受人敬仰,收到各大名门巨擘的橄榄枝。只要做出了正确的、人心所向的选择,未来便会一片光明。财富、权力、声望,红尘世俗中人人眷爱、贪恋不已的好处都将接踵而来。
英才齐聚,众人汇集。
两人远离了盛会的漩涡,在剑器大会开始后的第三日,江世安忽然见到有杂役外门子弟撕下驿站道路旁贴着的旧悬赏令。那悬赏令的纸张已经泛黄了,似乎贴了很多年,上面画得不像,名字倒是写对了,写得是“魔剑江世安”。
他的脚步稍有一丝停留,薛简便也跟着停下,他的听觉还算敏锐,能听清泛黄纸张被清除、撕落的声音,还有两个杂役弟子窃窃私语的嘀咕声。
“……都这么多年了,他人不都死了吗?少主为什么忽然让我们将悬赏令清除干净,年年贴、赏金年年提,这得多少活儿啊……”
“不光我们这儿,”另一个人安慰道,“你不知道吗?方寸观的观主神仙跟各派前往参会的长□□同商议,决定给魔剑……哦,风雪剑翻案。只是这也太迟了,望仙楼血案虽是他所杀,他本人却也是被害之人,事情内幕还要等过些天才能知道,只说让把通缉和悬赏都撤除。”
“死都死了……那当初除魔卫道的庆功宴算怎么回事儿?咱们何庄主又算什么……还有夫人……夫人她……”
“别说了。”年长的杂役连忙道,“这些事我们哪儿能明白?听说还有几家盘算着朝咱们山庄问罪,明明庆功宴大家一起喝了,现在见咱们赵夫人没了,内忧外患,都要来分一杯羹。你以为要是魔剑不死,翻案能有这么容易?都是给活人看的,给观主他老人家一个面子。”
“那他那位徒孙,就是薛简被逐出师门的事儿,又是……”
薛简听到这里,握了握江世安的手,道:“走吧。”
江世安拉着他的手走过驿站。他有了影子之后,只要不是日头炎炎的正午,便可以在白日出现,阳光落在身上不仅不灼烫,反而热乎乎得十分温暖,仿佛正在增长他身上的血肉,好像他是一株树、一株草木似得。
他不知道这是不是错觉,不过能随时守在薛简身边,算是一件好事。
“后面的不听了?”江世安终究不能完全放下,有意无意地呛他一句,“我也想听听道长眼下是个什么声名,要是你后悔了呢?”
薛简丝毫没有被呛到,平淡得像在听别人的故事,只是说:“你会生气的。”
他说得对。
薛简不会有任何反应,但江世安听了会生气的。
这句话跟棉花似得,软软地堵在胸口。江世安一时语塞,被他毫无攻击性地、轻柔地推了回来,只好熄火作罢。
两人登上万剑山庄。
万剑山庄如预料当中那样,颇有些内忧外患腹背受敌之感。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外表看起来依旧财大气粗、人手充沛,山庄坐落在飞英城内城,地势高峻,轻易人等无法得到接见。但这等小事难不倒曾为正道座上宾的薛道长,他没带什么东西下山,手上却特意留有一份昔日万剑山庄的请帖。
请帖素雅名贵。
管事光看了一眼,摸一摸封面,就立即能判断并非伪造。这必然是山庄热情宴请过的武林名宿前来拜访,于是不敢耽搁,就算薛简不曾告知姓名,也立马回禀给了少庄主。
而且是三位。
是赵怜儿的三个养子,何英、何旭、何诚。
三人正在议事堂商议长老发回来的信件——正是广虔道人为魔剑昔日血债翻案之事,里面证据确凿,而被盗取出内部案卷的红衣教远在关外,难以问责,他们是左道大派,各个名门就算私底下有所勾连,也不敢明面上发怒,斥责她们没有管好内部资料,牵连到了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