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风朗背着手遛着弯儿就到了案现场,大早晨的吴清闲就拍门叫早儿,好在这个现场离着自己住的地儿就隔着一条街,要是到了局里再过来反倒是远了。
大宅院里站着不少人,脸上都带着惊恐的神色,好像是撞见了鬼的眼神,说话全是低声低气儿的。
“头儿,法医检查完尸体了,说是从索沟印记和尸表看,是自杀,这是验尸表格,您先过一眼,我安排人先把那位姨太太给拉回去……”里外刚看了一圈儿,吴清闲就过来把一张纸递给夏风朗,
夏风朗没伸手接着,只是抬着头不错眼珠地看着房梁上的那根麻绳。过了得有三分钟他才瞄了几眼验尸记录,皱着眉头又看了半天屋子里的摆设。
“是谁第一个现尸体的?”等看得差不多了,他才冲着门口围着的一群人问道。
“官爷,是院儿里的使唤丫头喜翠儿头一个现的……”久富儿挤出人群说。
“第一个进屋的呢?是谁?”夏风朗问。
“是我,官爷,我叫久富儿,是院子里的管家。”
“你进来的时候,动没动过屋子里的东西?”
“那可没有,官爷,小的哪儿敢呐!进来以后,都吓麻爪啦,仗着人多胆子大,把四奶奶放下来,眼瞅着是没救了,就报了官了……”久富儿苦着脸说。
“别人呢?动过吗?”
“没有,这个我敢保,我们进来仨人,光顾着把人先放下来,绳套都没敢动!”
“你进门的时候,尸体脚底下有蹬脚的东西吗?比如凳子之类的……”夏风朗盯着久富儿问。
“哟,那倒没在意,您容我想想……好像是没有,是这么回事,我是带着候五和起顺儿进屋的,往下放四奶奶的时候,没觉着有东西碍事儿呀……”久富儿说完又叫来另外两个人,仨人回想了半天才确认,破门进屋时,四奶奶脚底下是空的,肯定没东西。
“成,你们先出去,一会儿有警员找你们做笔录,要照实了说……”夏风朗交代完,又招呼着吴清闲说:“是不是自杀现在还不好确定,这案子的情况不能光靠着尸表和索沟印记判定了。你看啊……这屋子可不矮,就这位四奶奶想跟房梁那儿上吊,再看绳套的高度,要是不找个垫脚的东西,肯定是够不着。如果最先进入现场的人提供的情况属实,这就有疑点了。屋里有四只实木圆凳,我看着都是规规矩矩跟桌子底下摆着……”
“哟,确实是,这事我倒是给忽略了。对了,头儿,还有一情况得跟您说说,这院儿里的大少奶奶有说辞,说是宅子里这两天就不太平,大夜里的有纸人趴窗,然后自燃。第一次是跟大爷荀贵和的屋外,第二次就是这屋儿了,窗户根儿底下还有纸灰呐!您搂一眼……”
出房门一拐弯儿就到了窗户前边,夏风朗蹲下身接过吴清闲找来的小树棍儿,仔细扒拉着那堆黑色灰烬,现里边还有没烧透的绸布片和秸秆残余。小心地捡起绸布片,包好了揣进兜儿里,他的眼神还没离开那堆东西,又扒拉了几下才低着头问吴清闲:“这些就是冥纸烧活,荀东家窗前那堆都拾掇没了吧?”
“收了,当天晚上就弄干净了。”
“前几天办白事,在哪儿定的纸活?”
“城里的‘敬记扎纸铺’,全套纸活……”吴清闲翻看着笔录本说。
荀贵和今年四十二岁,个头不高,却气场十足,两撇小胡子让整个人都透着那么精明。可再仔细看看,这位大饭庄的当家人俩眼圈儿都是黑的,一看就是没睡好觉,让一些个事儿给搅扰得不轻。夏风朗背着手在前院里转悠着,并没有和这位东家直接接触,只是看着吴清闲和他一问一答的说着话。
刚办完老太爷的丧事,头七那天就出了幺蛾子,竟然有纸人贴着窗户然后自己着火这种鬼气森森的事情,到头来还出了一条人命。想到这儿,夏风朗摇摇头,他才不信是老太爷挑理派鬼差索债这个糊弄人的说法,这些无非都是人闹出来的鬼。只是这宗命案的疑点他却还没有想通。如果四姨太是自缢身亡,那脚底下没个垫脚的东西,就一定做不到在房梁那儿上吊。可要是他杀,房门和窗子都是从里边锁得好好的,那这不又成了密室了嘛!
以现在的情况来看,两起纸人趴窗事件和一起人命案,凶手应该跑不出大院里的人。特别是最先进入到命案现场的三个人,得好好给他们过过筛子。
看着吴清闲做完了笔录走出来,他才停住脚步说:“让郑茂带着其他人挨个儿做笔录,咱俩跑一趟‘敬记’,路上边走边说。”
夏风朗开着车,吴清闲拿着笔录在一边不住嘴儿地跟他汇报。别看吴清闲平常总是火急火燎忙忙叨叨的,可人家这笔录做的那可叫一个细致,真能称得上是巨细无遗条理清晰。
荀家的买卖字号是“庆和堂”,位置在正阳门外的肉市街,算得上是北平城里数一数二的大饭庄子!北平地界儿的饭庄,兹要是有点子规模的,都是按照“堂、楼、春、居”给自己的买卖定名儿。要说档次最高规模最大的,就得是以“堂”为字号的。差不多都是几十间房子,八个人一桌的席面能铺开五十桌以上的才够资格。
以“堂”为字号,除了平时的散客和包席以外,还得有地方和能力办堂会,所以才叫“堂”。当年北平城里头这些数得上的饭庄都各自评过“八大”,也就是“八大堂、八大居和八大楼什么的……”。这“八大堂”就是:“福寿堂、聚贤堂、天福堂、会贤堂、福庆堂、庆和堂、同和堂还有惠丰堂。”
这“庆和堂”还是荀贵和的爷爷在前清那会儿一手创办下来的家业,到他手里已经是第三辈儿了,早前做的大都是朝廷内务府司官的买卖。最辉煌的时候要属第二辈儿也就是荀贵和他爹那个年代。民国初年那会儿,很多军政要人和富商办堂会大都是在“庆和堂”。因为饭庄院子里的戏台那叫一气派,底下坐二百多人一点都不觉着挤得慌。那时候,杨小楼、荀慧生那些名角都跑过这儿的堂会,带着班子从中午唱到夜里头,在当时绝对是盛况空前。后来还有西班牙人带着机器和胶片在这儿放过“西洋影戏”,叫什么《黑人吃西瓜》。从这些情况来看,“庆和堂”完全可以在北平城的饭庄子里头,扬着头儿走道了。
荀贵和跟家里是长子,后边儿还有俩兄弟仨妹妹。
三个妹妹早就都出嫁了,当时也都是荀老太爷做主,找的都是门当户对大门大院的主儿。荀家的次子叫荀贵疆,人家对买卖生意不感兴趣,在上海念完大学就从了政,家里掏了不少大洋在上海市政府里头捐了个小官儿,到如今一步一步熬得还算是不错。
剩下还有一个就是最小的儿子荀贵川,今年刚二十出头儿,受得都是新派教育,整天君宪民宪革命什么的挂在嘴边,十七岁那年就偷着跑到上海找二哥聊政治,结果还不到一个礼拜就跑回来,进屋就气急败坏地喊,说他二哥整个就是一腐败坯子,拿着政府给的薪水,一点正事儿不干就想着怎么能往上抓挠,民国政府养着这么一帮子酒囊饭袋迟早得“嘎嘣儿”喽!吓得荀贵和直捂他的嘴,给荀老太爷气得把拐棍都抡圆了。
说到荀贵和倒是个做买卖的好材料,从小就跟着荀老爷在生意场里混事儿,前些年就一点点把“庆和堂”的事务接手了不少,打理的都是井井有条。荀家到了这一代的情况总体来说还算是如意,甭管怎么着,北平城里提起“庆和堂”来,还是不少人竖大拇哥的。人家还把分店开到了上海滩的十里洋场,跟杭帮菜较量起来,口碑也是不俗的。
让人觉得复杂和糟心的,就是刚刚仙逝的那位荀老太爷了。这位荀贵和的亲爹甭看操持买卖生意是把好手,可就是有一好——特别好惜花枝招展!
荀老太爷的正房十几年前刚离世那会儿,老太爷就没消停过,把一朝鲜姑娘迎进门做了填房。这还不算,没过二年,又从琴春楼赎出来一位,正是这位三姨太争气,给荀家又添了一位小少爷,也就是荀贵和最小的弟弟贵川。老夫人和那位朝鲜二姨太相继过世以后,在拄着拐棍儿走路都费劲的情况下,这位人老心不老的当家人又把曾经在庆和堂唱戏的紫衣姑娘迎进了大宅……
归总现在的情况,荀家宅门里上一辈儿的女眷就只剩下三姨太了,这下把别人都熬走了,还有一亲生儿子打腰提气,这可是最有效力的抓手了,所以老太爷活着的时候,三姨太的气势可是不一般,可估摸着以后,多少的总得收敛点儿了。
荀贵和的家室倒是简单,没有那么多说道儿。媳妇儿娘家在城里经营着一家小药厂,论起钱财地产来,一点都不逊色于荀家。所以这位少奶奶不但把荀贵和纳妾这种可能给掐折了,甚至还有点儿“河东狮吼”的劲头儿,想要找点儿花枝招展的乐趣,还真是不太容易。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荀贵和接手了“庆和堂”以及一大部分家业,成了名副其实的主事人。
了解到这些最基本的情况以后,吴清闲还细细询问了荀老太爷去世前后的一些情况,荀贵和犹豫了半天才和他说起了老太爷弥留之际提出来要让四姨太陪葬这事儿。所以现在宅院里上上下下就有了一种传言,说四姨太就是老太爷派来的鬼差带走的,荀大爷窗前出现的纸人当然也是鬼差,不过就是当爹的吓唬一下自己的大儿子,也是对他没有按照老爷子的遗命办事的惩戒。
“装神弄鬼的!荀家那个小儿子做了笔录了吗?”夏风朗问。
“没有,旬老太爷的头七刚过,他就奔了天津,说是组织学生游行的事儿,荀贵和已经派人寻去了。”
说着聊着,车子就开到了“敬记扎纸铺”附近,可刚到街口,俩人就都闻到了一股子焦糊味儿,虽说离着还有一小段距离,可那股味道却特别冲鼻子。夏风朗心里一紧,加快车到了铺面的门口。到那儿一看才知道,冥纸铺着火了,烧的那叫一个毛干爪净,房都快塌架了,里边的纸人纸马所有物件儿,都变成了一大堆的黑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