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那个时候也是这样子看着我老汉遭狼吃了?”他低头问。
山神回忆了一会儿,开口道,“是。”
他抬头看着山神,山神翠绿的袍子在夜风里摇摆。夜里的风那样冷,而他终于发现,一直包裹着他的只是这样纤薄而虚无的袍角。
为什么对方能够这样平静地说出这样的话?
他觉得难受,什么东西在他小小的胸口里激荡,太难以忍受。比起挨饿和挨骂,比起被三舅妈追打,比起被村里的小孩们戏弄,比起夜里潮湿而腐臭的被子,还要令他觉得难受。他好像失去了什么,又好像终于明白他其实从来没有拥有过。
但他却哭不出来。
他背过身去,他知道山神依旧那样平静地站在他身后,他迈开步子跑了起来。头也不回地离开那里。那些树木的枝叶在昏暗里齐刷刷地后退,没有作出任何挽留,而他也不愿意被挽留。
他跑回那间黑暗的屋子,蒙上被子。
醒来以后他吃到香喷喷的玉米馒头当做早饭。三舅妈现在愿意提供给他吃食,同时也支使他做一些家务。他九岁了,能做的家务有许多,甚至能够跟着三舅下地干活,扎一扎甘蔗,收一收谷草。他像在大山里被单独放养长大的孩子,终于回到人类的村落,而他那样快速地融入进去,就像从未离开过。
只是那片青翠的绿色一直萦绕着他,他在每一个月色皎洁的夜里辗转难眠,他每每趁着夜色跑出山脚下,又倒着跑回来。他不想见到那样平淡而冷漠的山神。但他又那样矛盾而难耐地想念着,想念着那些幻影一般的温柔。
直到那一天带着雾的清晨,血红的鞭炮碎片弥漫了村庄的天空,轰隆的炸响如雷,惊吠了村中所有的狗。
他跟着三舅,牵着弟弟妹妹,晕晕沉沉,迷迷糊糊。秀秀的哭声刺破了烟尘,让他打了一个森冷的寒颤。
村支书的病撑了几月,进了县城还上了省城,花光了家里还算丰厚的积蓄,还是在四十几岁的壮年去了。
他呆呆地站在铺了一地血红碎片的堂口,看着那些大人们走来走去,秀秀的哭声在里屋,听起来嘶哑而尖锐。
村支书家的亲友都来帮办丧事,喇叭和笛子交错着发出吱吱呀呀的古怪声调。他们烧了大锅煮上肉和米饭,请四方乡邻来吃送行饭,打守夜麻将。
守丧吊丧持续了三日,终于撒着纸钱一路下葬,葬在离村口不远的山脚下,人们都说那里龙盘虎踞,风水极佳。
回来之后众人分掉那些带着香灰的祭品,而他藏起一把秀秀的姨娘从县城带回来的糖果。
他跑到山神庙的时候,日头还未完全落下,夕阳在庙前的祭坛上染了一片昏黄。
他看到山神孤零零地坐在那祭坛上,低头把玩着焦黄的竹蛐蛐。听到他的脚步声,抬起头。
他隔得远远地站着,手里攥着那一把变得有些黏糊的糖。
山神站起身,翠绿的袍角飘忽了一下,浮现在他近前。
没有谁说话,他们默默地站在那里。他低着头。
良久之后,是山神先叹了口气,妥协地蹲下来,伸手摸他粗硬的短发。
“你懂了么?”山神温和地问。
他点点头,接着又摇摇头。他仍旧不明白,但是他这几天是那样难以忍耐的悲伤,他的眼泪已经忍不住掉下来。他在山神面前哭了那样多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