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八星宿的中央,是一个篆书的“斗”字。
“斗”,即北斗。
北斗之上,正东方位绘有神兽苍龙,正西方位绘有神兽白虎,正南方位绘有神兽朱雀,正北方位绘有神兽玄武。
每一只神兽,覆盖七个星宿;一共四只神兽,便掌管二十八星宿。这些星宿,是太史局官员们用来观测天象、计算历法之重要依据。
在裴承秀的脑子里,她只知一句俗语“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却不知商星竟是东方之心宿,心宿,苍穹之中一只张牙舞爪的蝎子,虎视眈眈遥望着西方参宿这一颗将军之星。
裴承秀目不转睛的凝视着四方神兽与星辰二十八宿,这一刻,她仿佛置身于玄武宫门,遥远着整座太极宫。想她这几年轮值于玄武宫门,常有机会遥望太极宫与长安城,竟然不知太极宫与长安城的建筑布局竟仿制于天空星辰。
沉心静气地盯着眼前的奇景,时间之久,久到连裴承秀的促急呼吸亦在不知不觉之间悄然地平复。
但她的内心却是万千滋味杂陈,难以言表。
她以为,一个真正清高孤介的男人,是绝对不会像陶渊明那般自称不为五斗米折腰的同时又忿忿不平叫唤“我如此正直耿介,不如归去不如归去”。
但是,在这里,在这一座寂静无边只剩下清浅呼吸声的孤寂之所,她见到了一个拥有冰魄雪魂之人,这一个人,便是李淳风。他高风劲节,他甘于平淡与孤寂,他不慕名利,遗世独立,怀质抱真。
不明白,真的不明白,李淳风是如何度过一个又一个寡淡乏味的夜晚,长年累月不知疲倦的观测斗转星移,才能最终镌刻出印刻在他脑海之中的浩瀚景象?
缓缓闭上眼,稍稍想象一下,似乎就能够看见李淳风孤身一人长奉于观天台,不知孤独寂寞为何物,心无旁骛,专心致志,施鬼斧天工之技,将浩瀚星辰详尽如实地雕凿在髹漆木。
裴承秀沉沉的吸了一口气,她很想用“长歌当哭”这四个字来形容当下的心情,却有暗暗好笑于自己词穷,无法精准的描述这会儿只喜不悲的复杂情绪。
当前,裴承秀已然忘却她打算向太子殿下、向父亲告李淳风一记大状的初衷。她只是款款迈步往前,伸出手,轻轻触碰神兽朱雀七宿之首,井宿。
她知道,井宿星明亮,则意味国富民安,天下升平。
就在指尖即将触摸上井宿,她的视野忽然一花,井宿之星猝的黯淡些许。
裴承秀惊愕不已,举目四望,大风肆虐,天昏地暗,高悬于苍穹之中的太阳正被什么东西所遮挡,呈现出被吞蚀之相。
裴承秀暗自惊呼,瞧见观天台一旁设有一架浑天黄道仪,便三步并作两步走向这架浑仪,急急忙忙扶住窥管,对向天空。
她看到了很神奇的一幕。
太阳被什么东西一寸一寸缓缓吞下,阴风阵阵,四野昏垂,不一会儿,清晖失去大半,只剩一轮弯日当空高悬。
裴承秀一脸的震惊,揉了揉眼睛仔细的看,下一刻,忍不住大喜过望——李淳风料事如神,还真被他准确推算出日偏蚀!
可是下一瞬,裴承秀又不免为李淳风隐隐担忧起来。自古以来,日蚀乃大凶之兆。譬如诗经中记载的一幕“十月之交,朔月辛卯,日食有之”就曾被历朝历代的司天监用来借古醒今劝诫帝王勤勉于朝政,如今,不详征兆赫然出现在长安城上空,皇上必定龙颜大怒,万一怒不自胜,或将牵连太史局。
裴承秀皱起眉头,犯起了愁,可是嘛,再转念一想,她颇有顾虑的小心肝又稳稳妥妥的落回原处。
李淳风近来的运势如日中天,又颇得秦王信赖、有秦王在,他能吃什么苦头?唇边泛起一丝恬淡的笑,裴承秀嘲笑自己杞人忧天。
这会儿,裴承秀终于想起偷偷摸摸离开家宅来见李淳风的初衷。心念一动,移步回到书案,以火折子点燃案头的灯烛。
在清晖与流光皆被遮挡的这一刹,在苍穹与万物皆黯淡失色的片刻之中,裴承秀俯身磨墨,字斟句酌,写下一封书信。
再然后,她把书信叠成四四方方的形状,从怀中取出一枚明珠,且用明珠轻轻压住叠纸一角。
……
木椅,被轻轻拖动的声音在万籁俱寂的观天台窸窣的响起,裴承秀举起明烛照亮来时之路,悄然离去。
日偏蚀之相,足足维持了三刻之久。
当一轮艳阳重回昊穹,当四方重新被光明所笼罩而恢复勃然生机时,苍生照共仰,九土依是太平之象。
就连拂动案头书信的微风,也是和煦之风,悄然无言吹干白纸上最后两行墨色字迹。
【今日求见,憾未相见。】
【与君相约,七月初七,大佛寺,不见不散。】
☆、谁是孙秀
裴承秀哼唱着小曲,优哉游哉地走在长街,才一转弯,在自家府邸的后门遇见了呂珠。
乍的见到呂珠,裴承秀有一种隔世之感的恍惚。
在受伤卧病在床的这段日子里,相当多的公子哥一波继一波登门造访,裴承秀认定这些人属于攀附交情之徒,于是叮嘱宝笙关好闭月轩的门窗,一只苍蝇都不许宝笙放进来。时日久矣,粗略算来,她许久不见呂珠。
一想到呂珠几次因她受伤之事而自裁,又在稍后答应父亲大人为她代嫁,裴承秀有几分感动,更多的,是感叹世事变化无常、红颜抵不过随波逐流,不禁为吕珠唏嘘。
思及此,裴承秀走上前,柔声呼唤吕珠,并且主动释出关怀,“珠儿,怎的独自一人?是刚回府,还是打算离府?”
吕珠同样意外于这一刻撞见裴承秀。
自从遇见了李淳风,呂珠便不再似先前那般着急夺取裴承秀的性命,一颗心全都记挂在李淳风的身上。以至于裴承秀因玉佛庇佑而躲过一死这桩事也没有带给呂珠太多的打击。尤其,当裴寂找到呂珠,劝说呂珠代替爱女下嫁李淳风,呂珠几乎是立即颔首应允。
这段日子里,吕珠经常离开裴府,不是伺机偷偷探视李淳风,便是前往终南山为李淳风采集凝露。
尔今忽然偶遇裴承秀,吕珠意外于裴承秀明明负伤在身,气色却是极好。仔细打量裴承秀,春风满面,一双眸子盛着欢喜,似是心情正好。
没有太多的时间留给呂珠揣测,一不留神,裴承秀已经站在她面前,纤长的指伸过来,精准的捏住她的下颔,强行让她抬头。
呂珠一时错愕,脱口而出:“裴承秀,你……”
“珠儿,你的下巴何以有几道浅浅的血痕?”温柔的声线响起,打断了吕珠的质疑。呢喃轻语缓缓诉出,虽有插科打诨之嫌,却是藏不住的满满关怀,“被锐物划着了?疼不疼?姑娘家不爱惜容颜,难道想学我当男人婆?”
即使是在上一世,也从未受到这般细致体贴的对待,呂珠很不自在的推开裴承秀的手,垂下眼眸,道:“许是被树枝划伤,并无大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