遣了画屏离开,她便依靠着床壁,望着那吊顶的销金五彩承尘,梳理着头绪。
当初裴邵竑不顾徐氏阻拦非要携她入庐陵,她就曾猜测过他这么做的原因。那是她便猜想,这恐怕不是他自己的意思,而是霸陵候裴湛的意思。
如今天下大乱,双王虽入主金殿,但那位子可不算牢靠。先不说此时已经屯兵北直隶的汉王,便是双王之间,恐怕也不是那么和睦。
霸陵侯裴湛自北地之战后,以养伤为由前往庐陵,虽说庐陵乃裴家祖籍。但在这样的时候,选择一位藩王的封地,那目的简直太明显了,明显的有些欲盖弥彰的意味……
更何况,她算过时间。裴湛做出前往庐陵的决定时,皇城之中绝没有传出皇帝驾崩的消息。双王抵达京城的时间也可以证明这一点,而且,自裴邵竑的反应来看,那个时候,他们恐怕真的不知此事。
如此一来,曲莲便有些想不通裴湛的心思,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如此大张旗鼓的前往庐陵。
是真的看好庐陵王吗?
想到此处,她立时摇了摇头。若裴湛真心以庐陵王符晖为主,并认定他是那能入主金殿继承国祚之人,必不会拒绝裴邵竑与陈留郡主成婚……
她思忖良久,却始终不得要领。
这时,一个穿着杏黄色素面褙子的丫鬟走了进来,手里还端着个黑漆雕梅花的托盘,上面放着一个莲纹的青花小碗。
见曲莲朝她看来,那丫鬟便端着托盘屈膝行了礼,笑声道,“奴婢染萃给大奶奶请安。您的药已经煎好了,您趁热喝了吧。”她年纪也在十四、五岁上下,长的很漂亮,一笑起来整个人便显得十分的明媚。
曲莲点了点头,自那托盘上取了药碗,将那黑漆漆的药汁小口小口的喝了下去。见她面色没有一点变化,那名叫染萃的丫鬟瞪大了眼睛,满脸的不可思议。
见曲莲将药碗递了过来,她这才回过神来,忙将漱口的茶盅递了过去。偏又有些按捺不住心思,好奇道,“大奶奶,这药不苦吗?奴婢便是煎药时闻着那味道,便觉得很苦。”一边说着,她还皱了皱鼻子,显是对那苦涩的药味十分厌恶。
这样活泼的性子,必然十分讨喜,曲莲见她这般也不禁笑了笑,便问她现在是什么时辰。那染萃便道,“现下是未正。”
两人说了会子话,曲莲便觉得药劲有些上涌,便又沉沉的睡了过去。
那边裴邵竑已经到了侯府的外书房,进了门就见父亲裴湛正站在屋中与阿瑄说话。他一眼便看到父亲的神色十分温和,看着阿瑄的目光甚至带着些拘谨的亲近。他心中一顿,脸上却未显露半分。
裴湛见他进来,却只是点了点头,道了一声,“回来了。”
裴邵竑上前给父亲行礼后,便立在一边。
“你母亲可好?”裴湛回到案后,开口问道。
“母亲与弟妹一切安好,请父亲安心。”裴邵竑回道,“算着时日,他们也应该抵达保定府。若一切顺利,再过上十来天便能抵达庐陵。”
裴湛点了点头,看着站在案前的长子。他穿着件半旧的石青色粗布袍子,簪着跟黄杨木的簪子,除此之外,身上便无半点饰物。虽然衣着朴素,却显得十分精神。他心中暗暗点头,声音也温和了下来。
“阿瑄方才与我说起先皇赐婚一事,我听说你将那婢女也带来了庐陵?”
裴邵竑闻言眉头一跳,便看向立在另一边的阿瑄。却见他也正看向自己,目光清然的点了点头,并不避讳这一事。
他转头看向父亲,道:“儿子确实将她带来庐陵。”
“那你有何打算?”裴湛闻言蹙眉道,想了想又说道,“我给你的密信你也看过了,庐陵王有意与咱们家结亲,明里暗里的指定了你。我并不愿如此,知你也不愿意,便给你去了密信,想着让你母亲给你寻一门亲事,那怕掩人耳目也罢。如今你把一个婢女带到庐陵,让我如何跟庐陵王交代?若庐陵王逼迫你休妻,你能回绝?若是回绝,岂不是明摆着让那陈留郡主难堪?”他越说着便越觉得气愤起来,方才那份温和便消失殆尽。
裴邵竑并未立即答话,却转头看着阿瑄。
裴湛觉察出他的意图,立时便道,“你有言便直说,阿瑄可以信任。”
裴邵竑这才回道,“父亲,如今献、庆二王入主金殿,囚禁先皇子嗣,这已是天下皆知之事。庐陵王想要起事,所举旗号必与汉王相同,不外是为了正统。曲莲虽为裴府婢女,却是先皇谕旨赐婚。庐陵王若是强迫儿子停妻再娶,便是藐视先皇圣旨,与之大意岂不相悖。”
裴湛闻言倒是一怔,细细思忖后又觉得长子这番话确有道理。只是那庐陵王心性多疑,又是个有天没日的性子,便是勉强认可此事,日后不免有些芥蒂。又想着儿子乃侯府世子,将来更是要承爵,若这将来的侯夫人竟是出身灶下婢,不免让人耻笑,因此便有些犹豫不决。
裴邵竑见父亲蹙眉思量,心中不禁有些忐忑。不妨却突然听到立在一旁的阿瑄向父亲拱手道:“侯爷不必苦恼,世子所言极是。那庐陵王虽气量不宽,却也分得清轻重。世子乃侯爷嫡长子,又是先皇亲封世子,这等身份却谨遵先皇圣旨,立一婢女为夫人,岂不更显大意?至于身份……”说到这里,他笑了笑,继续道,“若是能成大事,什么身份不是信手拈来?”
阿瑄最后那句话,说的有些让人莫名。
裴邵竑正在心中琢磨,却见父亲终是点了点头。他心中便是一喜,方才那份疑惑便暂时抛于脑后。不管如何,结果确如他所愿。
他看向阿瑄,冲其微微点了点头。阿瑄却只是回以一笑,便又如木桩般杵在案前。
38、
裴邵竑将如今京城的形势、汉王在南北直隶的布防都细细的说与二人,这一说便说到天色擦黑的时辰。阿瑄虽与他一同前往京城,却因当时京城严防而不得入内,对于京城内的形势,他确然不如裴邵竑清楚。
见天色已晚,裴湛留两人在外书房简单用过饭后,便打发他二人各自回房休息。
裴邵竑走出外书房时,已是星斗满天。
他心中惦记曲莲,便快行一步下了那青石台阶,却不妨被身后的阿瑄叫住。他回头望去,便见到此时还未下阶的阿瑄。橘色的灯光透过外书房红木对扇门的格子,零零落落的洒在他的身上,却平添了几分茕茕孑立的落寞。
裴邵竑心头一怔,若有所思的望着他。
见裴邵竑停住了脚,阿瑄脸上温然一笑。他本就一副书生模样,即便这几年跟着裴湛出入北地战场,却依旧不像个行伍中人。
他步下阶来走到裴邵竑面前道,“世子此时可有闲暇?”待见到裴邵竑眉间微蹙,便又恍然笑道,“是思虑不周,世子现下恐怕无心与我言谈。”说到此处,他又问道,“大奶奶可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