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子月谷。
段干云端坐舟头,手中竹竿对着平静的湖面略显沉沦。
小舟依着清风在湖上缓缓行驶,此刻正停在中湖,段干云略一抬,见四周湖水茫茫,一片清溯状。
屈指一算,这已是自己在谷里度过的第十八个仲秋了。
自三十五前任城结义,段干云与两个兄弟仗游海内,惩奸任侠,原本潇洒快意,然疏远师门,未得入华夏宫门半步,终究有犯不义之名。何况因九转溪一事,兄弟之情断裂,乐逢新生死未卜,赵仲全匿迹不出,自己独居深谷,虽得清闲落拓,可每每追忆从前,念此二事,无不生悲。
曾云江湖不使人憔悴,可恻思再三,这口气却终究是咽他不下,段干云长叹一声,回望那已被远远抛在身后的沧浪与湖口,干涸了许久的眼睛竟自流下泪来。
自女儿死后,外孙便随自己居住谷里,他性格本来就内向懦弱,此时痛失至亲,又迁就新居,更显得敏感多愁。
但凡昼夜昏晓,或篱笆下孤零的野花,或隔断处渌水之波澜,凡有所见,新何便会止不住地掉泪,偷偷躲到角落去怀念往前。
的确,这份感情太过深重了:怀胎十月,乳育恩情,所有一切,如书在眼前一页页地翻过,如何也翻不完。
他想母亲能为他擦去泪水,或带他一起离去,但两者都无从选择,唯一能的,是无助的感应,感应着无边的孤独,然后酿成泪水一一滴落。
泪下三分即湿,而那些久违的画面却不断地沉淀在他胸口,不能释怀。
对于外孙的这些举动,段干云何尝不知,只是心病难医,终须诉之时日了,偶尔段干云也借口动土修造拉外孙一起干活,以分散他过于消极的情绪。
如此过了一个多月,新何心态渐渐平稳,虽怀思追忆亦常有之,但作息渐有规律,做事也专注多了。
这日新居初成,段干云赶着为外孙做些家具,所幸手脚快,日落时将床桌凳柜放到了外孙房里。
新何见了奇怪,就问:“外公,做那些东西干嘛,我又不睡里面?”
段干云眉头微皱,道:“如何不睡?”
新何头一沉,道:“我还小,和外公睡就行了。”原来他以往同母亲同床,如今让他独自睡个房间,不免害怕。
段干云摇摇头,道:“男孩子就该特立独行,矫矫不群。从今往后,你务须得一个人睡。这谷里徒有寂寞,较你先前大为不同,你年龄尚幼,想必很难适应吧?”
新何摇摇头,道:“不会啊,以前……以前和娘在一起的时候也是如此,我早习惯了。”
段干云笑道:“习惯了就好。”思索一会,又道:“新何,外公年纪大了,不像秀儿那般关心你,你在这里多少自立,不痛快的事儿,能担就担,若实在包藏不了,再来找我也是不妨。”
二人谈论片刻,夕阳西落,谷中一片暗淡。
段干云疏懒惯了,当夜也不造饭,只备了些野果花蜜,两人便靠着大树席地而坐,看起月亮来。
这晚恰是满月,漫山上的银璧星辉,甚是清切。
新何想起去年今日一家人赏月聊天,其乐融融,可如今母亲病逝,父亲又迟迟未归,不免黯然,就问:“外公,爹怎么还不回来呢?以往的这个时候他都在家里教我剑法呢,是……是不是他也不要我了?”
段干云摸了摸外孙的小脑袋,笑道:“傻小子,东云也就你一个孩子,怎么会不要你呢?他家事在身,现在必定是找你爷爷去了。”
新何满腔委屈,低声道:“找爷爷?找爷爷干嘛呢?娘都已经不在了,还丢下我一个人。”
段干云轻叹一声,道:“新何,这你就错怪你爹了。有些人与生俱来就必须要承载一种使命,这样的使命如谶言一般,只要人生在世,就定会顺天命而趋行,非济不至,除死方休,这便是堂堂男儿的责任,这样的责任是高于一切的,家事妻儿同之固然相形见绌,而安危生死跟它比较起来,却也显得不名一文了。这等骨气在你乐家薪火相传,永生不灭,你现在不懂,长大后就自会明白了。”
默然喝下口酒,觉得酒味太酸,不禁皱眉,心想自己酿的终是没外边酒家里的好喝,怀念往昔,心头一沉,总觉得有什么放不下。
此时月移东山,渐青辉。新何仰望苍穹,心潮竟起伏不已。
段干云无心赏月,只是喝酒喝个不停。新何道:“外公,娘说过,酒是坏东西,不能多喝的。”
段干云点了点头,道:“是啊,酒喝多了便对身子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