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早已换下猎服,头戴冠帢帽,身披轻绡旧裳,腰佩盛巾鞶囊,席侧一双单色鞋履,看着已穿多年,席后还有多扇屏风,并无多少花纹雕饰,甚至有补纳的痕迹。只是屏风后,似有人影晃动。
早在前世就听过,曹操“雅性节俭,不好华丽”,于军营中“轻佻无威重”,果真如是。我暗暗莞尔,垂眉听候。
“嗯,像,确实像。”曹操收回竹简,点头笑道。
众人迷惑,谋臣席列席中人问道:“此系何人之女?不知司空言者,与何人相像?”
曹操并不答,只转头看我:“孺子,你是何身份,且自行说来。”
我沉默片刻,提裙起身,恭恭敬敬地走到阶前跪下,作揖拜道:
“民女姓崔名缨,清河县东武城人氏,家父讳名霸,家叔讳名琰,字季珪。”
满座哗然,曹操却不动声色地问:
“汝年岁几何?”
“民女今年十岁有四。”
“汝言汝为清河崔氏女,幼时遭人拐卖,没入奴籍,后又自行北上,寻回冀州,闻此言者,莫不觉荒诞。孤曾派人探得,崔府确于数年前走失一女,也确实对得上年龄。只是时过经年,容貌多有所变,未免难辨真伪。孤久慕清河崔公盛名,知琰为其兄寻觅亡女多年。坊间传言,其女生来聪颖,奇赋异禀,幼即工书,似男子般好读经卷,遍览诗书,目之而不忘。汝曾没奴籍,又现身袁宅,今有何能,足以自证身份?”
看来是那些坊间传闻勾起了曹操兴趣,他由是生疑,想借机验证一番。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权当毕业答辩,又有何妨?
多年前在崔府中学得的一星半点儿儒经,早已忘却,可奇怪的是,前世所学所背的古籍,仍记忆犹新。
“司空所说极是,当今天下大乱,人人皆欲攀附士族名门,以图自保。适才司空也提到,坊间传言里的清河崔氏,自是名门闺秀,饱读诗书。民女虽早年与家人离散,但儿时所背诗、礼,所学孔孟之道,所览诸子百家之言,并未忘却多少。司空大可当筵考问,一试便知。”
曹操哈哈大笑,并不曾料想到我这般回答,但他想要的正是我最后一句。
我信心满满,正准备好了应答曹操关于《诗》《论》《史》《礼》的考问,曹操却不按常理出牌,挥袖命人端来一物,正是我之前所写的两块竹片!
我不禁暗道不妙。
神童者,当世多有,不足为奇,他曹家就有三个,曹操怎么会稀罕。
曹操稀罕的,是那个女童“幼即工书”的本领。
要知道,曹操也是享誉后世的汉末书法大家之一。
关公面前耍大刀,我大约是要完了。
“汝自谓没入奴籍,更流亡多年,如今仍能将八分写得这般娴熟,恕孤未敢信也。”
嗯?八分?那是什么?
“公达,取此二物与诸君一赏。”曹操示意那席谋士上前,但见此人面相敦厚,正值中年之龄。
闻其表字,我已知他是荀攸荀公达。
文官们传阅罢竹片,议论纷纷。
曹操继续问我:“汝所写的八分,变波、磔而为撇、捺,且侧、啄相依,行云流水,似兼有章草与小草之妙,若无经年习练,怎有如此造诣?”
章草好像是草书的古称,看来曹操说的“八分”,应与草书类似。不过,他可绝对想不到,我这晚辈,虽未上过专业书法班,修习的却是经千年沉淀而成熟的当代名家行楷字帖,才不是什么章草呢。
我未经思考,只笑着坦白道:“回司空,小女子素喜书艺,却诚不知何为八分,不过平日闲暇里,胡乱在地上拈着柳枝练着玩罢了。”
曹操闻言竟大笑,指着我对众人说道:“诸公且听,此女竟道不识八分!岂非视吾不知书艺?吾自学书以来,数十年间,未尝听闻有人可无师自通,自入隶书门道的。”
完了,我又不曾详细了解过书法史的,如何知晓这个时代还有什么“章草”“小草”“八分”啊??
曹操问及我的书法盲区,已令我方寸大乱,而我贸然坦诚,更将自己的本质暴露无遗。
以后还不记住这个教训!
我慌得忙擦汗,曹操却捋了捋须,又问:“那孤问你,汝所书隶字,缘何有陈留蔡公之字迹章法?”
什么!?曹操居然看得出我的隶字有蔡邕体的影子!?
我按紧手指,心跳飞加快,完全不知所措……
我在二十一世纪临摹的《熹平石经》,不过是传世的残缺石刻拓本,现在该怎么圆下这个谎呢?
这下真玩大了。
真的是自己给自己挖了大坑,然后还跳进去呢。
曹操似乎看出端倪,却并不捅破,仍悠悠然同帐中众人讲起过去:
“昔年,吾为雒阳北都尉时,曾与蔡公私交甚笃,常从其学棋艺、书技并琴乐律吕。后蔡公奉天子令,率众校勘儒经,耗时八年,亲刻碑石文字,立于太学门口。碑石初立,往来观视及摹写者,络绎不绝。日有千余车辆,填塞街陌。诸位不知,那是何等盛况!蔡公石经,被泽后世儒生,堪为千秋功业也!”
原来曹操跟蔡邕这么熟悉啊,原来如此!
我前世对曹蔡二人的关系,只停留于蔡文姬回汉的零星半点记载,哪里知道那么多历史细节呢?
可细节,似乎能在这个时代要了我的性命。
可我一定不能自乱阵脚,我还没给曹操展示真正的本事呢。
我认真听着曹操的话,大脑飞运转,拼命思索着关于三国前期的史料记载。
“的确,正如司空所说,碑石初立于太学门口时,往来摹写者不可计数,蔡公字迹,流传天下,早不是什么秘匿书体。”
“那又如何?莫非汝曾前往雒阳一观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