辞职的话,一来是给身体一个喘息的时机——他打算休息一两个月,调整一下状态,出去走走旅个行。
二来,继续待在这家公司会面临很多尴尬,比如他不能指望离个婚还能和葛璃在一个单位里和平共处,两个人里一定要走一个的话,自然是他走。
决定好了,心里就没什么负担了。
张聿白是个很吝于给出承诺和决定的人,因为一旦出口了就必须为此担负起责任。
急诊室外头。
恒一掐着腰一脸生无可恋,“你说髋关节摔坏了,要换新的?那他妈是人工的关节,是什么什么高科技材料的,说碎就碎?他又不当变形金刚,坏了修修将就用不能吗?”
医生态度也不太好,斜眼看他一眼,转脸去和看起来安静的陈藿说话:“我看了以前的病案,老爷子有糖尿病,眼下血糖这么高,没法立即做手术,还得先入院控糖,你们家属平时怎么不控制一些他的饮食?”
恒一侧身插到医生和陈藿之间,“他有老年痴呆,越不让干什么就越干什么,天天半夜偷吃糖,谁是猫头鹰能熬得过看着他啊?”
“还有阿尔兹海默?”医生也怔了一下。
恒一说:“轻度的,刚查出来不久,你不是看病案了嘛!”
医生皱眉,把目光又投向陈藿,“如果本身有阿尔兹海默,全麻可能还会加重病情,”他上下打量了一下两个过于年轻的年轻人,谨慎的说,“家里还有没有其他家属了,叫上一起商量吧,先去办住院,商量好了再来和我讲。”
两个护士推着陈大海出来,老头儿躺在床上头半阖着眼吭吭唧唧。
陈藿和恒一沉默的跟在移动床后头。
病房外头,恒一停住脚,刚满十八岁,说是男人,其实还是男孩。
“咋办?”
陈藿低着头沉默了几秒,拨开恒一,推门走到病床前,挤开还在调整输液度的护士,对着陈大海说:“从今天开始你就瘫痪了,我打你骂你你躲都躲不开,我不给你饭吃你就只能饿着,偷吃是不可能的,翻不了身动不了,恒一不会管你,我就雇一个要钱少的护工过来,没人的时候护工可能还会虐待你,拿拖鞋抽你,新闻你一定看过不少。”
陈大海大概思维还不太清醒,只静了一小会儿,又开始很低的哼哼。
旁边的护士和隔壁床的病人家属倒是都给骇住了,看怪物一样的眼神瞥着陈藿。
陈藿两手插兜,目不斜视往病房外走。
恒一在门外扯住她的袖子,“你干嘛去?”
陈藿淡淡的看他,“卖肾。”
恒一暴躁的骂了一句脏话,又说:“别扯淡!要卖一起卖!”
陈藿拽出自己的袖子,“你在这里看着,我去请假,联系陈湖,借钱,手术。”
*
张聿白下载了辞职信模板,去敲了项目负责人老袁办公室的门。
老袁喊了声进来,下巴点一点让他先坐,自己那边还夹着手机和电话里说话。
“这甲方的风格我知道,又要有效果,又要节约成本嘛,事儿还多,呵,是,你先问问他们想要什么风格,现代,中式,欧式,还是artdeco?我说?那我说就还是现代风格咯,普遍,也省钱,要为了突显格调不那么1o,就不刷涂料,用铝板,或者用石材也行啊。。。。。。”
拉拉杂杂说了半天,老袁挂了电话,又忙着回复了几条消息,才问:“怎么着,不是说请假去医院体检去了?身体不太舒服?你应该再等等,咱公司今年的体检也快了啊,福利别浪费。”
张聿白和老袁关系还行,从他刚入公司还是个菜鸡的时候就一直带他,这人业务能力也说不上多拔尖,不过考过了“一注”,已经算不少人羡慕的人生最高光时刻了。
“老大,”张聿白把辞职信双手递过去放在桌上,“我想了想,决定还是暂时休息一下。”
老袁稍微愣了几秒,才反应过来桌上的是什么,闻言先皱眉关切道:“怎么,检查的结果,有问题?”
张聿白给了个浅笑,“没什么大问题,就是我觉得,也工作一些年了,是时候放个长假,给自己攒点劲儿充充电了。”
听说身体没大问题,老袁就不怎么拿张聿白这些套话当回事了,是想涨薪了?还是想跳槽了?别的说出来也没什么意思。
他就叹口气,似笑非笑的以朋友式的口吻说:“现在项目多,人手忒紧张,就不能再帮帮我?”
“项目,是做不完的,”张聿白开了个玩笑,“咱们这城市,随便走走,到处都在兴修土木,挖了上头挖下头,一栋栋建筑,加上玻璃幕墙,远远看起来都摩登,可看久了,就心里空。”
他微微垂下些头,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突然要说这些,“我这两年一直做住宅,这种感觉更明显,老大,我以前很喜欢旅游,看到那些上百年历史的建筑和街道,仍然有人生活居住,仍然有适用于现代负荷的管道和设施规划,仍然具有极高的审美属性,而我们现在的房子呢,很多都用不了二三十年,就会因方方面面的原因推倒重建,缺少前瞻性,也缺乏符合一个城市整体精神内核的审美,我们只是催着赶着,什么都不想,只要快,所以,哪有不忙的时候呢。”
“我确实有些累了,不止想调养一下自己的身体,也想调试一下自己的心态,我这样,大概就是那种所谓的。。。。。。职业倦怠?我觉得以我现在的状态,勉强工作,也是对公司的不负责任吧。”
老袁就不疾不徐的耐心听着,嘴角微笑的弧度很像听胡同大爷吃饱了扯闲篇儿,看对方没有再说的意思,遂加深了笑意,“你跟我谈远方,我只能和你谈点儿苟且,小张啊,我比你还大七岁呢,说起来,我身体岂不是一样早都被掏空了?可怎么办?我妈,身体不好,每年都得住几次院调养,我儿子,读国际学校,补课费不说了,光一个马术班,你知道要多少钱吗?还有,呵,我还没和别人说过,我媳妇啊,怀二胎了,岁数大高龄产妇了,干脆辞了职在家养胎,回头再进个月子中心。。。。。。你说以后两个孩子,她不辞职也没法带,外加上房贷,呵,中产三件套,我算是一件没落下。”
张聿白顿了顿,才干巴巴的说:“恭喜。”
“谢谢,”老袁笑得挺复杂,“你说你能撂挑子,我能吗?不加班加点的赶项目攒绩效,家里老小吃什么喝什么?可光杆司令就是熬吐血了也不成啊,得力的人手毕竟少,你就把你的计划推迟推迟,再帮帮哥吧。”
人情牌打出来,张聿白就算拒绝,语气也必然没刚开始那么硬气了。
他也挺无奈,想好的那一大套说辞,老袁不接茬,拐过弯诉起苦,让他既不想说好,也不能说不好,可桌上的辞职信到底也没往回收。
老袁忖度着他的态度,从办公桌后面绕出来,拍了拍他的肩膀,“这样吧,再坚持一个月,正好兰陵圣都那个项目波折了那么久,终于要开盘了,我记得这还是你进公司的第一个项目呢,不想去看看?他们那边了邀请函,你就代表咱们部门过去参加,隔壁市,有温泉,公费休息两天,回来。。。。。。忙过这个月,我给你申请调组,去做做公建或商业,换换思路,嗯?”
老袁把辞职信往这边推了推。
这已经是他职权内最大的妥协和让步了,语气除了亲昵甚至带着些讨好。
张聿白只好暂且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