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忘緩緩直起身,歇了口氣。已經行至了半山腰,而那如芒在背的窺視感始終不曾消失。他知道那個奪了慧娘性命之人,此時也正在暗中默默地看著他,似乎也在衡量,究竟該何時取走他的性命。
他不知道哪人要等到什麼時候,他只知道在今夜,那負罪之人將被審判,無辜之人將得昭雪,一切終將真相大白。
他一步一步走向自己設計好的土瓮,一步一步靠近自己鉤掛上的魚餌,在成為獵人之前,他必須先讓自己變成一個獵物。
無妨,今夜,誰生誰死,孰勝孰敗,尚未可知。
燈花忽地爆開,引得案前讀書的柳七不由得抬頭睨了一眼,恰在此時,敲門聲響起,在萬籟俱寂的夜色中格外清晰。
俗話說,燈花爆,喜鵲叫,當是貴人到,可這殮房邊陰氣森森的廢棄倉庫又能引來什麼貴人?
柳七接過差人手中的信箋,看了一眼信封上的名諱,有些不屑地撇了撇嘴。
當真是貴人……
柳七在燈下緩緩展開那摺疊得很是精巧的信箋,拆到一半,一朵梔子花從中掉了出來,差點落在燭火上。柳七駭了一跳,待看清是何物之後,少女的鼻腔中輕哼了一聲,對那沈推官的風流做派愈發厭惡起來。
「話別匆匆,未及盡言,特手書一封,聊作片語,以表寸心。誠如停雲【1】所言,士當知危不避,臨難不驚,以渺然之身抵拒天地,無憂深以為然。經數日探查,案情吾已瞭然,奈何兇犯狡詐更險於山,唯有以己身作餌,方能釣此龍魚。展信之時,無憂已身赴騎龍山,引蛇出洞。崔府家丁十數名,於山腳待命,若無憂殞身,還望停雲代為指揮,擒拿真兇,絕不可令任何一人,踏出騎龍山半步,切記切記。」
柳七手指一顫,信箋緩緩飄落,疊在那梔子花之上,香透紙背,直指青天。
第11章龍見嘉興(十一)
衙役輪值的班房中此時熱鬧非凡,由幾個衙門老人兒帶著,眾人推杯換盞,賭酒耍錢,一掃白日裡的疲態。
為一人正是剛從沈忘手裡領了賞錢的衙役仇丁,他喝得滿臉通紅,眉眼間的那道疤痕更是紅得駭人。他前腳領了銀子,後腳便買了酒水,把一干狐朋狗友都引到班房裡來尋歡作樂。三班衙役,獵戶船工,甚至前幾日被貶黜,挨了板子的魯仵作都在他的邀請之列。
仇丁將魯仵作給自己滿的酒一飲而盡,早把沈忘囑咐他的事忘到了九霄雲外:「那沈推官也是有意思,這夜黑風高的,還能查出些啥?」
「要是跟那廖舉人一樣被餵了龍才好!」魯仵作嘬著牙花子,恨恨道:「老朽好言相勸,他不但戲耍於我,還從外縣調了女子來砸我的飯碗,龍不收他,天也要收他!」
「誒——」仇丁左側的一名年紀偏長的衙役拖長了音,搖頭道:「可不敢這麼說,這沈推官的兄長可在京城做著官呢!」
魯仵作聞言,登時像個炸了膛的鳥銃般怪叫起來:「我怕他!鳳凰不落沾屎的枝兒,我只是不和他一般見識!一個京官兒罷了,還是個恨不得入贅的京官兒!」
仇丁拍著桌子大笑,前仰後合,差點兒背過氣去。眾人正借著沈家的八卦軼事笑鬧之際,大門被猛地推開了。
「上官以身犯險,你們還在這尋歡作樂!」
一聲怒斥傳來,只見柳七俏臉肅白地站在門口,唇角抿得緊緊的,似是強壓怒火。
仇丁還以為是剛才鬧得太吵把通判引了來,正忖度說辭,在看清來人之後,長舒一口氣,調笑道:」喲!柳仵作,也饞酒了?「
「來來來!柳仵作!入席啊!」那些衙役們也立時跟著油腔滑調地招呼著,搬桌子挪凳子,大有請柳七喝一壺的態勢。
「可不是,這艷福可不能讓沈推官獨享咯!」魯仵作繼續火上澆油,搖搖晃晃地站起身想去抓柳七垂在身側的手,那雙手瑩白潤滑,像是沁在冰水裡的和田玉,搔得他心頭作癢,撩得他口乾舌燥。
近了,近了,馬上就能捉到了……魯仵作使勁一探身,只覺得下一秒就能將那雙手揣進懷裡,好好揉蹭幾把。
突然,一股尖銳酸澀的劇痛卻從虎口襲來,疼得他原地起跳,像被掐著脖子快斷氣兒的老鴉般,發出悽厲而斷續的尖叫!
他下意識地往回猛抽著手,可越掙扎那疼痛越強烈,他一邊跳腳狂叫,一邊僵硬地轉著脖子向自己的手上望去。只見柳七那雙漂亮細軟的手正穩穩地摁在他的手上,另一隻手上擒著一根牛毛般纖毫的銀針,扎在他的虎口處,隨著柳七手指間細微的動作而緩緩旋動,越扎越深。
「再敢放肆,我就廢了你這隻手。「柳七看著他,眸子裡的光遇水成冰。
魯仵作不覺鼻子一酸,一道溪流般的鼻涕便從紅通通的酒糟鼻里泵涌而出,直掛到他的前襟上,隨著他的抽噎搖來盪去,好不狼狽。
他哪裡知道,這看上去弱不禁風的柳七其實性格剛毅,尤勝男子,說話做事亦從不懂得轉圜,是以在松江府衙就頗受排擠,可她卻偏有一股以暴制暴,以剛克剛的脾性,踏出了一步,哪怕移山填海,也絕不後退半步。
「我不動……我不動,你輕……輕點兒啊啊啊啊!」魯仵作又崩潰地大叫了起來。
眼見著那鼻涕越掛越往下,柳七才厭惡地鬆了手,魯仵作腿一軟,坐在地上竟捧著手哭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