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他的兒子方孝孺,自幼習師大儒宋濂,早有才名。太祖死後,建文帝繼位,奉太祖遺訓,召方入京,委以重任。後燕王朱棣誓師靖難,搶了侄子的王座,無數人見風使舵,投降燕王,方孝孺卻拒不事君,被誅滅十族,車裂於街市。
是以,天下人皆重方氏忠勇,嘆其滅族之禍。
「所以,沈兄對此二人如何評價?是否也覺得他們螳臂當車,執迷不悟?」柳七輕聲問道。
沈忘長嘆一聲:「我豈有資格……」繼而垂下頭去。
見他垂眸不語,柳七朗聲道:「沈兄原是說得沒錯,這世道污濁,人心不古,縱有效死之心,難遇中正之主。可就因此,便要放棄了嗎?就因此,便要棄萬民於不顧了嗎?」
「普天之下,像惠娘這般冤屈的,何止千萬!天日昭昭,又有誰能為她們討個公道!」
少女的聲音如鏗鏘鼓點,壯懷激烈,沈忘緩緩抬起了頭,與柳七的目光撞在了一起。
「沈兄,你問我為何不悟,我非不悟,而是不悔。轟轟烈烈會死,庸庸碌碌亦死,等死,死國可乎!」
等死,死國可乎!
那一刻,少女的清音斷喝壓過了隔壁傳來的絲竹聲聲,蓋過了窗外充盈的歡歌笑語,在沈忘的胸中掀起了滔天巨浪!
他萬萬沒有想到,他渴盼從兄長口中聽到的豪言壯語,竟被這樣一位瘦弱的少女衝口而出;他思慮經年不曾得到開解的鬱結,竟在今日豁然開朗。
第16章風起(二)
柳七站起身,緩緩踱步到窗邊,皓腕輕轉,掀起窗邊垂掛的薄紗,將自己的大半個身子傾探出窗外。漫天星光傾灑而入,攜著遠山微嵐,雋著平湖漁火,人在窗邊,如在畫中。
身後的圓桌上,不勝酒力的沈忘已經伏在桌上呼呼酣睡,本就靜寂的房間此時只余他平穩疲憊的呼吸聲。
枉負了登徒子之名,酒力之差竟是不如女子。
柳七心中有些好笑,與面上紅霞一同綻放的,是罕見的淺淡笑意。她從袖中取出自己提前調配好的治療肝失疏泄的一小瓶藥丸,放在沈忘手邊,輕輕合上了門扉。
深夜的官道上,一匹白馬一騎絕塵,她踏月而來,也終究攜月歸去,與沈忘相背而行,各奔東西。
再說回這位醉倒在餞行宴上的沈家二少爺,和柳七一別之後,他也騎著小青驢回到了自己桐鄉的家。幫助嘉興府衙破獲了龍見大案,連京中的貴人都知道庶吉士沈念有個聰慧過人的弟弟,沈家二老自是喜不自勝,直呼無憂總算出息了,而沈忘卻像變了個人。
獵不打了,鷹不馴了,鳴蟲也不鬥了,桐鄉紈絝子們的邀約也不應了,對一切都興致缺缺,一連幾日歪在美人榻上,盯著房梁不知在想些什麼。
一日,沈母在宅中遍尋不到兒子的身影,急得把他的書房翻了個底朝天,最終在一本書卷下發現了沈忘留下的紙條,上面只有簡簡單單六個字:進京趕考,勿念。
沈母震驚地捂住了嘴,半晌才哽咽道:「逆子……可算……可算是開竅了。」
幾日後,開了竅的沈忘進入了常州府境內。常州府地處江南,與嘉興、松江、蘇州、湖州並稱江南五府。常州富庶,光物秀美,比之嘉興府有過之而無不及,城河相依,河抱古城,城城相疊,環環相套,令人流連忘返。
沈忘孤身獨行,陪在身側的只有青驢一頭,再加上春闈尚遠,時間充裕,是以一路走走停停,觀觀景,賞賞花,喝喝茶,好不愜意。
夏末秋初,天氣轉涼,蒸郁之感驟減,沈忘騎在青驢背上,一手執韁,一手拿著油紙包好的素火腿吃得正香。這素火腿是一味常州名吃,由豆腐衣製成,因形似火腿而得名。其形紅白相間,其味芳香乾鮮,能益肺固腎,行氣和胃,極受當地人的歡迎。
沈忘正吃著,卻見路旁突然衝出來一位鬚髮亂舞的老者,他背上背著箱篋,脖子上掛著草鞋,袍衫破爛,滿頭大汗,看上去瘋瘋癲癲。沈忘還沒來得及反應,那老者就拔腿猛衝,碰瓷兒似的撲倒在小青驢的蹄前,把沈忘和小青驢都嚇了一跳。
見地上的老者兩股戰戰,伏地不起,沈忘連忙翻身下驢,將老者攙扶了起來。
「老丈,可有受傷?」沈忘憂心道。
那老者眯縫著眼睛看了一眼沈忘,輕聲嘟囔道:「小友,得罪了!」話音才落,剛剛還幾欲昏死的老人猛然從沈忘懷中掙脫出來,腳下用力,只一蹬就翻上了驢背,動作之利落狡黠宛若兔子蹬鷹,饒是機變急智如沈忘,此刻也只有張口結舌的份兒。
老者一夾驢腹,一抖韁繩,騎著小青驢就要跑。沈忘這才反應過來,一提直綴,跟在驢屁股後面沒了命的追。他的褡褳,盤纏,書箱,全都負在小青驢背上,這小青驢要是丟了,別說是進京趕考了,就是打道回府都得靠乞討!
當是時,老者騎驢跑在前,沈忘提衣追在後,這一老一少,一個「嘚兒駕」撒開了跑,一個「站住」亡命了追,走街串巷,穿屋過橋,好不熱鬧。
沈忘這輩子也從未如此狼狽,好在小青驢認主脾氣倔,雖然那老者拼盡全力驅趕也並不配合,最終,老者被沈忘堵在一個死胡同里,插翅難飛。
沈忘汗流浹背,累得手撐著膝蓋,一邊大口喘著氣一邊怒道:「你……你這老賊……把……把驢還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