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生时书斋师弟们的画作,陈焘整理成了满满一沓,送往太师处。
满城飞絮的好时节,细柳庭轩,引雏之燕翩飞,竹林阴翳间鸣声上下。苗太傅在朝东的一树葛藤花架前,抬眸凝视端坐良久,最终提笔书就一篇沉博绝丽的好文章《春日昼永周游玉京散记》。这篇文章百年后仍为传颂,不过在当时苗太傅的手稿当中仅是了了,太傅并未放心上。
在陈焘送来的画稿当中,苗太傅细致地翻了一遍又一遍,不知是在找什么,因找不到,他沉沉地叹了口气。就连陈焘都看出他的心思,临走之前道了一句:“三殿下今日,为璎璎小娘子做烤鸭去了。”
“……”
苗太傅在等画作,那边在拿执笔丹青的手烤鸭?
陈焘离去以后不久恒娘将璎璎带了过来,写生写到一半儿就去吃烤鸭去了,苗璎璎多少有点儿心虚。
不过实要怪那烤鸭蜜里流油太过可口好吃,苗璎璎吃了一条腿,尤嫌不够,争问君知行东西从哪儿来的时候,可还能有,君知行却顾左右而言他,苗璎璎觉得他有所隐藏,但看着又不像是想吃独食的样子,暗暗奇怪。
“璎璎,”苗璎璎以为祖父责怪自己不思正业,唰地抬起头来,小脸一片红一片白,双手绞着幽草兰花纹的袖口,见状,苗太傅深深又叹了一口气,“陈焘回来告诉爷爷,你在书斋之中,有了中意之人。”
苗璎璎面白如雪,仓促地看向爷爷,爷爷虽然年事已高,可人并不糊涂,不要陈焘说,他自己便总能揣摩出端倪。那双世事洞明的冷静眼眸,可半点都不浑浊。
苗太傅神情内敛:“是皇家的殿下?三殿下还是四殿下?”
知道再难瞒过,苗璎璎心头小鹿乱撞,祖父一生为官清正,享誉四方,桃李满天下,天子都尊其为师长,可能在爷爷看来,看上皇家的殿下,都不算什么大事,而且君知行也是他的学生。
她已经及笄,比她小几个月的苗宝宝都已经议亲待嫁,要说羞涩,是有,可真要说出来,也不算恨嫁那么难堪,苗璎璎把心里的话在嘴边兜了兜,瓮声瓮气地承认了:“是,是有这么回事,也不知道,爷爷喜不喜欢君知行。”
一听说“君知行”三个字,太傅的脸色微微变了,惊讶,费解,不悦,种种情绪交织撕扯了一番,等到太傅的脸色恢复,声音却沉了下来:“你看中的是君知行?”
苗璎璎心头狂跳,说话的声音都不太稳了,尾音紧绷:“爷爷……以为是谁?”
苗太傅不说话,苗璎璎蓦地瞪大眼眸:“爷爷不喜欢四殿下?”
要说在书斋,谁又不知道,爷爷看重的学生是谁。平心而论,君至臻是才华比君知行高了……那么一点儿,不论策论、诗书、丹青……好吧,他几乎是样样都算是出类拔萃,从长辈的角度来看,爷爷既不知道当年君至臻对自己做的恶事,不知晓他那光风霁月的皮囊的内里包藏何等孽根祸心,怎么能怪他不对君至臻偏颇。
太傅皱眉道:“四殿下,绝非可托之人。”
要说对君知行情根深种,那远远谈不上,只是她的那些幽微曲折的心事,不过小荷才露尖尖角,刚刚冒出芽儿,就遭到打击,苗璎璎多少不高兴,爷爷不顾及自己面子,当场这样否定自己的眼光。
她随口应付:“那爷爷以为谁人又可托?”
苗太傅要一如往昔将孙女接到怀中来,让她如小时候一样,趴在自己的膝头,祖孙俩开诚布公地聊天,手才碰到苗璎璎的小手,她就猛地缩了回去,不给太傅机会再碰,苗太傅深以为憾。一番折腾,费尽心机,终于还是让他人捷足先登。
起初察觉到老四对璎璎不一般的心思,苗太傅就不愿他继续留在书斋了,四殿下个性风流散漫,情非独钟,加上母命在上,向来压得他不得喘气,虽然他与璎璎总角知交,但苗太傅总不愿将他交到老四手里。纵然君知行很得陛下和贤妃的喜爱,苗太傅站在孙女的角度,不愿她将来得忍受夫君分情移爱旁人的苦楚,便如同她的母亲湘郡主一般。
只是君为臣纲,苗太傅尚且没有那个能力责令君知行退学,何况他在书斋之中也无大错。
本以为君至臻一如其弟,一个窝里飞不出两种金乌,然考察之后,苗太傅对萧星流引荐的,与君知行一母同胞的三殿下,渐渐有所好感,便对其劝学,将他也纳入翠微书斋。
毕竟是同样的形象,同样的出身,两人放在一块儿,终于还算是有个比较。璎璎渐渐会看出来,哪样的男人金玉其外,实则不值得一嫁。
当初说服君至臻入学,也并非一件易事,那孩子已私下唤自己老师,称呼自己为师长,却执意不肯入晦明院,太师深觉奇怪,便问了他缘故,君至臻答道:“多谢老师垂爱,学生忝列门墙,抱愧深重,不敢——”
苗太师当即否定了他的话,多吃了几十年米的长者一眼洞察了君至臻的有所保留,摇头:“不是因为这。”
君至臻神色凝滞了半晌,攒蹙的长眉微微松弛了下来,终于和盘托出,恭声说道:“老师容谅,弟子知晓老师应从陛下办学的请求,一方面,也是为了让璎璎能够在更广阔自由的氛围之中读圣贤,晓事理,明大义,广结琼瑶之谊。”
苗太傅正是为了这桩,才让君至臻也入学。璎璎虽然聪颖好悟,但其天性散漫,难以拘束,在君知行的怂恿下越行越偏,能有个博文雅正的同窗在身侧,他出众人远甚,以璎璎那不爱服输的个性,说不定是一种激励。
但苗太傅没想到自己的算盘似乎打错了,君至臻对此并不热衷。
可接下来的一番话,却让苗太傅惊讶之中,对君至臻又多了几分改观。
君至臻长揖到地,起身之后,他的眼帘仿佛一层不透光的淡色的幕布,覆去了眼眸之中的一切情绪:“老师有所不知,璎璎她,惧我如豺狼,避我……一如蛇蝎,我在,非但令她无法专心向学,背离了老师的初衷,更令学生难安。老师体谅,便让学生在晦明院外另置书桌吧。学生便只是寻常弟子,而非入室弟子。”
若非多年来官场打滚,虽然然俗物之外,但也看遍了八种玲珑心,苗太傅也不定能听得出少年说这话时,声音涩然自厌之感。
回忆至此戛然而止,苗太傅抽离思绪,望向此刻身旁的孙女。
这是他最亲的孙女,他自然希望,她能够得到最好的姻缘。
苗太傅知晓她不爱听,还是道:“我观君至臻人品足重,可堪良人。”
苗璎璎容色一顿,下意识看向爷爷,爷爷的神色极其严肃,知道这是爷爷考察之后,深思熟虑说出来的话。
可是,爷爷明明知道她喜欢的人是君知行,还是要这样说,何况他们还是双生兄弟,苗璎璎说不上什么感觉,有点儿生气,又舍不得怪爷爷,咬住红嫩的嘴唇,不悦地转过了眼睛,故意装作没听到。
苗太傅知道她听见了,但他坚持地,从容地说了第二句:“璎璎,爷爷这一生,除了你爹,从没看错过任何人。”
“……”
爷爷,这已经够可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