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创烧。
前朝青花龙缸只画了两条龙,他们有八条!大小个头都不是一个量级,加之徐稚柳的一手丹青,贵而珍,巧而活,光在瓷坯上看就已能窥见其龙形龙骨,精妙绝伦。
不仅如此,到了这两年青花料的调配经过成百上千次的试验,釉色饱满光洁,已远前朝。何况这次采用的还是青花料里的贵族——苏麻离青,其色纯正,真龙在天,不再只是青花瓷的浅尝辄止,而是真正地到达巅峰时期。
依万庆帝事事争先的性情,加之徐稚柳才思过人,仿古古,创烧出新,一定能讨得帝王欢喜,届时必大加封赏。
湖田窑可要风光了。
徐忠美滋滋地想着,面上得意:“稚柳啊,你可真是狡黠,皇帝的喜好也被你拿捏死死的。”
徐稚柳微惊,四下里看过一圈,提醒道:“叔父慎言。”
徐忠嘴角一抿,还不让人说?也就读书人的脑瓜,整日算计来算计去才能想到这些,换做是他,恐怕一辈子都不可能创烧出这样惊世罕见的精品。
他笃定这只巨型龙缸必会入皇帝的眼。
想着想着又不免愁,杨公尚且在任,安十九负责督陶,这份功劳到底该属于谁?
徐忠的眼皮再次无端跳起来:“我近来总是不安,干脆今年你就别回乡了吧。”
不知何时管事已悄然退下。
徐稚柳身边很少有安静的时候。他捧着凉茶又喝一口,嗓子清润,带着点凉意道:“前日我已去信给母亲,告诉她会如期返乡。”
“这有什么?就说有事赶不回去。”
“徐叔,快到我父亲忌日了。”
徐忠喉头一哽,甩不出话了。
他也知道,如果没有那场意外,凭这少年一身的傲骨,绝无可能弃文从商投奔于他。
说起两人的关系,众所周知,徐稚柳只是他徐氏的旁支,一个远的不能再远的亲戚。
万幸的是,多年以前上门来打秋风的穷亲戚,并不似以往那些贪图他家业的宵小,这名少年天资聪颖,敏而好学,眉宇间透着一股与年龄不符的沉稳,一双手不仅能写诗文,还擅工事。
他只用不到半年时间就学会了利坯手艺,两年后不仅能利削各种器皿,而且薄如纸翼,这在当时掀起了不小的风波。
须知台上一刻钟,台下十年功,有些人十年都出不了的功夫,有些人一夕间就能参悟。
其聪明绝顶,难以赘言。
湖田窑是烧做两行的大窑户,与瓷一门所涉八十行当类如红店、青花料业,窑柴,瓷商等皆有关联,窑务庞杂琐碎,犹如一艘行驶在汪洋上的巨轮,每个齿轮零件都至关重要,牵一动全身,非一般人能够胜任。
徐忠为徐稚柳天赋所喜,不遗余力培养他,十年余,昔日那个在雨中看起来颇为狼狈落魄的少年,而今已长成一棵参天大树,风雨不畏。
甚至,隐有呼风唤雨之势。
徐忠久久凝视着他。
两人无声对峙。
过了不知多久,徐忠叹道:“这么多年了,你还是老样子。”
他想说,你每每回乡祭祖,为亡父扫墓,存的什么心思我都明白,只是,既想要出人头地,又不想同流合污,你想要得太多了。
然话到嘴边终是打住,“罢了,你去吧。”
徐稚柳点点头,临出门前又听徐忠道:“稚柳,我年纪不小了,这辈子恐怕没有生儿子的命了。从你来我湖田窑第一天起,我就把你当成亲儿子,阿鹞过了年已满十六,她的心思你是知道的,此番回去不若跟你母亲提一提,回来就与阿鹞成婚,可好?”
他难得一副打商量的口吻,听得徐稚柳心间微动,想说什么,到底作罢,只一抿唇,头低了下去,窄窄的阳光拉长他的身影。
这棵树风姿款款,却余韵寥寥。
终究无声。
徐忠离开后,徐稚柳忽觉疲倦上涌,在圈椅中静坐半晌,直到时年过来整理箱笼里的书。
他随手取出一本《经义考证帖》摊在桌上,就听时年“呀”了一声,一只老鼠从箱笼里窜了出来。
好些书都被啃了,有的被虫蛀了。
徐稚柳盯着考证帖看了一会儿,放下笔,走到时年身旁帮他一起把箱笼清理出来。
这两日回寒,屋内烧了炭,暖融融的,两人接力把书挨次堆在墙角旮旯。
时年一看,又“呀”了一声,挠挠头说:“不知不觉这么多书了。”
满满一面墙,摞至半人高,全是泛黄的旧书,里面夹杂几本徐父年轻时手写的札记,如今却被老鼠咬得稀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