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滟自小就不爱吃用刀具切开的瓜果,嫌有一股铁腥味。骆皇后只她一个女儿,自然没有什么不依着她的,把小小的女儿抱在怀里,笑着问了宫人中有没有那气力大的,能徒手掰瓜的,原是想叫个小太监出来,没成想满宫侍从,竟是一名女使力气最大,连年长的中官都比不过她。于是为了吃口西瓜,濯冰就被选中了在公主身边服侍。因是夏日里来的,华滟便唤她濯冰。
寒气凝在瓜皮上,一滴一滴地凝成水汽顺着华滟的胳膊滑下,她却毫不在意,只顾捋上衣袖大口地吃起瓜来。
西瓜是皇庄里侵晨摘下送进宫的,分给各宫之前还用井水湃过,自然新鲜,一口咬下去,只觉汁甜肉脆,冰爽宜人。
华滟吃尽了一瓣瓜,将剩下的瓜皮放在桌上,扯过帕子沾了沾唇角,吩咐凌雪打上一盆水进来,却是不再吃了。
华沁也只好放下了正要去取瓜的手,略带遗憾地说:“你还是这般自律,这样热的天,多吃点寒瓜也无妨。”
浣手的水送进来了,取的是最上面的一层水,温热的仿佛还带了些太阳的热度,华滟把一双手浸到盆底,一边搓洗着一边道:“西瓜是寒物,吃多了腹痛可不好受。”她瞥一眼华沁,见她面皮上有些讪讪的,便又道:“你在我这,想吃多少就吃多少,左右张嬷嬷不在。”
张嬷嬷是华沁的管教嬷嬷,素来管得她极严。华沁这个柔蕙郡君的封号,其实是看在骆皇后的面子上才封的,在这偌大皇宫中,真正有皇家血脉的人都多到数不过来,她不过一个小小宗室女,西瓜是夏季的时鲜,哪里会有她的份额呢。
华沁默了默,偷眼看了看华滟,她已净手完毕,正背着华沁吩咐女使把她写字的桌椅搬出到庭院里。
华沁犹豫了一会儿,心中那点馋意仿佛一只小手,径直在她喉管处不停地抠着,不远处圆桌上那一碟碟切好的、嫩碧鲜红的西瓜不停地发出诱人的果香,只要她一伸手,就能拿到。
她咽了口唾沫,终究是趁着华滟不注意,取来一小块西瓜,迅速地吃完了,然后匆匆忙忙把瓜皮丢到银篓子里。
华滟吩咐完,回过身来,看到银篓子里高出一块,淡笑了笑,问她:“你今日可要留在我宫里用晚膳?”
华沁迟疑了一会儿,小声嗫嚅着:“不、不了……”
华滟不无遗憾:“那好吧,我等下叫凌雪送你回去。”
她走了两步,走到华沁身边坐下来:“还好这些时日有你经常来看我,要不然我真是无聊极了。”
华沁小心翼翼地问:“我听闻,太子妃娘娘也来瞧过你呀?”
“别提了,嘉肃宫正在清肃内事,嫂嫂也只能来略坐坐就要回去,忙极了。”
华沁咬了咬嘴唇,目光有些闪烁:“那,皇上没有……吗?”
她声音细弱,这句话出口便有天然不足,华滟没有听清,疑惑地看了过去。
前殿忽然传来一阵喧闹,紧接着是保母兴奋的脚步声。
保母喜气洋洋地来禀:“三娘,圣旨到了!”
华滟很是意外。
然而保母催促着她去更衣接旨,她便迅速起身离开了,并没有看到身后华沁那带着些许不甘与渴慕的神情。
华滟换上了正式的礼服,头戴公主金冠,领着一宫人等在前殿跪下,接旨。华沁跪在华滟身后的位置。
前来宣旨的是张胜全,他笑着看了看华滟,先是微微弓腰靠近她低声说了句恭喜,然后轻咳了一声,站直了展开圣旨朗读了起来。
圣旨全文辞藻华丽,大意是:皇帝午睡时梦见了小女儿,甚是想念,三公主华滟虽有过错,但已加令责改,念及十日禁足之期已至,便决定提前半日解除禁制,但又因公主顽劣、不守宫规,才有此责罚。皇帝虽提前解除了公主禁足之令,但还是决定要令公主多读书,好明事理,于是下旨,封三公主为兰台副使,随同宗室出身的修书正使华谧一起参修玉牒,以全公主礼法之教。
华滟听完圣旨,大脑开始飞速地思量着。
兰台,是皇家典籍、经文、档案收纳之所,亦负责皇室记名玉牒的修立。自夏以来,负责担任兰台正使的都出身皇家,而历任兰台令,向来都只有一名而已。但皇帝命她去协助正使修撰玉牒、学习礼法,甚至任副使,不过是一道圣旨的事情。
不过——华滟嘴角扬起一抹轻慢的笑,弧度愈来愈大,眼底光芒也愈来愈亮,兰台,可不在皇宫大内,而是位于宫外的国子监旁。
她扬起脸,对张胜全笑道:“多谢张伴伴了。”
张胜全摆手笑眯眯道:“咱家可不敢当。”他凑近华滟,悄声笑道:“皇上心疼着殿下呐!”
华滟同他交换了一个意会的眼神,微笑着复又跪下去,再次谢恩。
可不是要谢恩吗?世上似皇帝这般做父亲的,也算是少有了。前脚女儿刚解了禁,后脚就给她封了一个兰台令。这回,可是能名正言顺地出宫去了,任是那帮白胡子老头吹胡子瞪眼,也拿她没有办法。
华滟眼风一瞥,濯冰便立刻迎上前来,装作要扶她的样子,手上动作变换几下,一只装着金豆子的荷包就丢进了张胜全的衣袖。
张胜全掂了掂那分量,满意地笑了。
他一拱手:“还叫殿下知道,这官服已吩咐下去命尚衣局赶制了,明儿个就能送到。皇上的意思是,还望殿下能尽早上任。”
华滟微微一笑,退了一步,恭敬地低下头去:“儿臣遵旨。”
张胜全拢了拢衣袖:“那咱家就先告辞了。”
华滟自然道:“我就不送了。”
张胜全朝她点点头,随即,方才乌泱泱涌进来宣旨的一众侍从也如潮水般转瞬退下了。
华滟转身:“叫大家都散了吧。濯冰,你去把圣旨收起来。凌雪,你来替我更衣。”
华沁咬咬唇,迎上来,一副泫然欲泣的样子,眼角微红:“随波,你、你这儿忙,那我就先回去了。你也不用送我……”
华滟正琢磨着该如何与太子和太子妃说这个消息,便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头,随口应道:“好,行香馆也有些距离,你路上仔细些。”
因着此刻月明宫内众宫婢来去,人影繁杂,而华滟又一心想着去嘉肃宫,并未注意到华沁是何时领着她的女使从前殿离开的。
等到华滟换了一身见客的衣裳,预备出门去见太子妃时,才发觉殿内少了客人。
凌雪捧着一条镜花绫披帛,上前绕在了华滟的臂膀上。她低头看到凌雪的脸,略皱了皱眉:“忘了叫你去送送柔蕙了。”
保母亦在为她整理裙裾,闻言有些不以为然地说:“殿下和柔蕙郡君那般要好,想来郡君不会计较这等小事的。”
华滟点了点头,对着宫人搬来的足有人高的水晶镜照了照,自觉妥善了,点了几名随侍的宫人,登上肩舆往嘉肃宫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