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率62每分钟,收缩压108……”
距离日落或许只剩最后半个钟头,海边的天空从晌午的碧蓝如洗,终至于染上了一层金雀花色……天空这玩意儿也真是像屎啊,我靠在嶋村崎滨海步行道的木栅栏上想着,我想起前几天父亲发着脾气讲电话,“景观树还没到?那就渲染一下作为楼盘背景的天空!妈的,饱和度!色调!用你们那些不像话的美工伎俩,今天之内楼盘广告图必须见报!趁楼价还没一跌到底!树算个屁呐?也没人关心湖景!渲染!渲染!总有几个白痴会为了效果图里的火烧云买房!”一个资金链紧张的地产商,将变成投机取巧的天产商。嘁,天空这屎玩意儿,天空这屎玩意儿,好在再怎样渲染到厚密,并不至于砸下来。
“……舒张压75,三井先生,您的几项心血管基本指标相当健康呐!”
康夫按住我左手脉搏,作出一副老态龙钟的中国宫廷御医给皇帝问诊的谄媚。
“康夫你根本在胡扯吧?”五郎嚷起来,“把脉是怎么把出血压来的?”
“我胡扯?我可是医生家的小儿子!”康夫露出心虚的神色,他父亲倒确实是八幡町一家私人诊所的经营者,“我大哥、二哥都在念庆应医学部呐!我明年也要报考岩手医科大来着!”
“还报考医科大,康夫你是个白痴吧!量血压分明需要做胃镜来着,连这种基本常识都不懂!阿寿,你要是真担心心脏有问题,我们陪你去附近那家横山前列腺医院吧!康夫这家伙一点也不靠谱,一准就是模仿他那个蒙古医生老爸骗那群欧吉桑……”
“谁!什么时候!骗欧吉桑啦!”
“上次去你家诊所,你老爸分明在骗一个欧吉桑买什么‘松町特级御贡酱油’吧!又不是感冒药,谁见过医生居然给人开酱油……”
德男终于发出那武士自尽前的怒号,“一群八嘎!你们都忘了?‘谋杀流川枫’7。0!!!”
我靠在嶋村崎沿海步道的木栅栏上,听着我的四个保姆——白痴吵做一团。说起来,我前几年测智商是多少来着?我国中时代仿佛也考过年级前30名吧?等边三角形的三个角没意外都是60度吧?匈牙利的首都是布达佩斯、苏伊士运河连接着地中海和亚洲吧——我是怎么沦落到和这四个家伙混到一起,连续六天每天傍晚守在“流川枫必经之路”(德男语),仍预备坚持完成半个多月前那个愚蠢的“谋杀流川枫”计划的?“阿寿最近好像越来越狂躁了,一定是我们上次没有对流川枫斩草除根的缘故吧?”当阿金和五郎说出这熊一样的胡话,我是怎么一声不吭,任由他们瞎来的?事实上,连续六天,我们每天不过是白白吹着昆布和鱼丸味的海风,白白听着信天翁一面掠过海岸线一面发出那怪老头般的嘲笑声罢了,流川枫的影子迄今一次也没见着。
“手拿开,”我低下头,盯着康夫仍搭在我手腕处的瘦手。我到底是怎么回事?一时犯傻,竟然和这四个家伙说漏了嘴我对患有遗传性心脏病的疑虑?当“医生家的小儿子”康夫望着我,露出那“阿寿请让在下练练手吧”的含羞带怯,我是怎么一时心软伸出手,居然配合起这蠢家伙来的,“怎么?你是又诊出喜脉了?还是诊出了艾滋?”
前方的五郎忽然大叫一声:“流川枫!”
负责前哨工作的五郎,每隔五分钟会大叫一声“流川枫”。通常即将莅临的只是骑着自行车的邮递员和买菜欧吉桑,有几次是沿海骑行的外国游客,有一次是一匹不知从何处狂奔而来的灰驴。我惯性地朝前方望去,一个飞快行驶中的模糊白影。搞不好这回来的是一只1969年正在试图登月的阿波罗号宇宙飞船吧?我想。我再一次困惑起我为什么站在此时此刻此地,参加这个过时的、乏味的、幼儿园过家家游戏般的“谋杀流川枫”计划来。倘若说最开始我还对“谋杀流川枫”抱有随便打发时间的一般性兴味,自从上周在陵南体育馆里看了那场比赛——仅仅五分半钟的比赛——我已完完全全清楚了“谋杀流川枫”是个多么滑稽、多么痴呆,即便出现在憨豆喜剧里也太过蹩脚的情节。我盯着那条愈发逼近的白影,心想着国中历史课本里的阿波罗计划前后损失了多少条飞船来着?是到了11号飞船,还是12号飞船才终于登月成功来着?据说前后持续十余年,总共耗资250亿美元……
“是流川枫!”五郎又呼叫救火般高喊起来。
男孩穿一条白T恤,浅银色牛仔裤,雪白的下颌,白鸽般从我鼻尖前闪过,我隐隐听到他黑色耳塞中鸽群般相继飞过的音乐节奏,杰斐逊飞机正唱着如果你去追寻白兔,那么你知道你将掉入陷阱。
“心率为70每分钟!为98每分钟!为125每分钟!为1349每分钟!”我听到医生家的失智小儿子紧掐着我的静脉,遭遇腹腔镜手术病人大出血似的发出一声比一声高锐的哀嚎声,“救护车!阿寿真的有心脏病!快叫救护车!他需要前列腺医院!”
我一手捂住康夫的嘴,想象着医疗事故中的病人垂死前掐住庸医的脖子,“是阿波罗11号飞船!”我想起来,最终登月成功的是11号飞船。
德男正从一侧的埋伏点飞快冲出:“搞什么飞机!你们怎么不拦他的自行车?白白让那小子就这么过去了!阿寿、康夫,‘谋杀流川枫’7。0计划啊,苦苦蹲了七次今天才好不容易遇上了一次啊!”
“……可阿寿他真的有心脏病!我以医生家小儿子的信誉担保!他真有心脏病呵!不信可以现场解剖——”
我再度握稳康夫的嘴,尽量令自己从恍惚中回神,我望向前方嶋村崎滨海公园的方向,尽量令自己用最快速度恢复为不良少年的优秀头目,我听见自己煞有介事的沉着语调:“急什么,人还没跑掉呢。”
前方约莫十多米远的地方,那条白色人影,不知何故忽然刹住了他那辆超光速的11号宇宙飞船,他似乎相当急而躁,随手将车靠在公园一侧的停车点,大步向靠近山崖的防波堤走去。
防波堤上可有什么么?防波堤上无非盘腿坐着一个连水壶都不带的、钓鱼的人。我们的“谋杀流川枫”计划中日日相逢的另一个人:我那讨厌的表弟,仙道彰。
通常我和德男几个,为着我们这英明的大计,每每蹲踞在嶋村崎滨海公园的西侧,仙道则日日坚守那山崖正凸向海的锐角,坐在那里,痴情钓着——恐怕也同我们一样,翘了不少课。
我们照例也每日打打招呼,通常是我们一行人先到,他过半个钟头再来,经过我们时,他只笑笑地按我肩膀一下:“又来了?”我也朝他比出中指,回一句:“又来了?”
早几年那老狗的死去,他恐怕是很乐于总算丢掉“钓鱼”的义务了吧。此时却又不知怎么一心一意扮演起那“一日不垂钓竟吃不得睡不得”的瘾症发作者了。一回我听见一位大约是资深钓客的欧吉桑特地走来指点他:“小伙子,难得这样年轻,竟也懂垂钓之乐呢,昔日放翁诗云‘懒向青门学种瓜,只将渔钓送年华’,可现在的年轻人不知多么浮躁呵……不过总要先选对钓鱼点呐,这崖下出名的滩浅、礁石多,鱼实在很稀少的,”那老辈望一眼后辈空落落的鱼桶,似乎忧心这难得的继任者走了过多弯路,终会重挫他的垂钓之志,“小伙子,要懂得选对钓鱼点呐!”
他对于我们几人的来意,自然也暗自嘀咕着吧。五个面色不善、胆粗气壮的年轻人,每日原样蹲在沿海步行道边,什么也不做,只一律干蹲着,一蹲总是两个钟头。大约也是能当做什么痴脑壳的“鬼物”写入《镰仓怪谈》里的素材吧。有次他故意问:“每天来喂信天翁么?野鸟公园那里更多呢。”
不论如何狐疑,又都是不相干的,只能互相尊重,互不干涉。因此也倒相安无事的做了几日午后邻居。
见那男孩停下自行车,往山崖后的防波堤方向去了。倏忽之间,我似乎隐隐抓住了我何以日日在此干等的真正缘故,“跟上!”横竖跟上就知道了,我心中想着。我一挥手,临时夺走了德男的最高指挥权,“快!跟上!”
我们一坠上那一年级生,他偏过头来,很冷地扫了我们一眼。我以为即将得到他的喝问,并已做好了对策,可他并不怎样质疑或喝问,扫一眼便径自往防波提走去。将牛高马大的五人做五枚小蜜蜂般定了性,丝毫妨害不了他的。
他并未认出我。不知怎么,我十分感到受辱。分明那天在陵南体育馆,我那权威的安德鲁·卡耐基阁下是叫他亲手杀戮了呀!凶手竟认不出受害者么?岂有此理!
男孩径直走向盘坐在海边的钓客。我望向我那讨厌的表弟,他仍盘坐在原地,摆出那古体诗词中一心系在水上的钓客风度。可我分明知道他耳朵、背脊、乃至浑身的汗毛都早廓紧了。从小一起在外祖父的渔船上,一旦遇到真正的大鱼获,他那一种内里高度紧张,表面仍假意笑着谈论“午餐吃什么”或“书里刚读到一个叫作‘赑’的汉字,搞不好是渔夫发明的”,我实在再熟悉不过了。只肖看一眼,我已十分确信:他手中垂入海中的尼龙鱼线只是哄人的罢了,他真正操握着的是一条隐形的、陆上的鱼线,此时此刻,他正全副武装、屏声静气,静候他垂欲已久的大鱼。
男孩走到假作没发现他的钓客身后,低声喝叫:“喂!”
那钓客则过于夸张的弹跳起来,转过身,脸上带着那过于吃惊的笑容,望向过于美丽的男孩:“流川君?”
哼,我听得出来,虽然刻意叫着敬语,“流川君”“流川君”,实则仿佛对一只十分艳丽可爱的花儿叫“花儿殿下”似的,叫出那一种古怪的轻薄。
男孩质问钓客:“你怎么没来?”
“什么怎么没来?”钓客脸上仍带着微笑。
男孩用黑眼睛钉住他,逐渐皱起眉头:“我说过的!比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