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是想亲眼见证这只第一高楼哪天“啪嗒”一声垮掉吧?藤真被彩子挖去神奈川电视台后,七年来她一直怂恿他在电视台附近购置一处物业,她和三井的山居别墅附近也颇有几处静谧、奢华的高档住宅区,他均敷衍过去了,他情愿来回驱车两三个钟头用于通勤。
房间里没有开灯,买CBD地段的高级公寓,不乏那类蠢趣味,为了令窗外整座城市的辉煌夜景作他更昂贵的落地灯。藤真望见正靠坐在沙发上的仙道,男友正翻弄一本《从疗养院到公墓:被遗弃之地的尊严》。设计师近来正攻坚一座疗养院项目,他边翻书,边慢吞吞端着柯林杯呷着什么。
藤真走过去,从身后环住男友的肩,令对方回过头,和他象征□□换了一吻。仅达到法式贴面礼程度的一吻。他没尝出仙道在喝什么,威士忌或是苏打水。他猜仙道也丝毫没尝到他开车时一根接一根,抽了一个多钟头的七星薄荷味香烟。
“牧绅一怎么样?来电吗?”仙道随口问他。
“不怎么样。像个战争犯,谈电影时,也完全是官腔官调,不让人追问细节,一追问,像会拉低他下一场战役胜率一样,每多讲一句都预备骂一句‘该死的记者’。嗳,今天节目效果奉欠。”
“你总有办法解决。”仙道笑了笑。
“是的,剪辑会加上一些他的□□,疑似倾轧演员啦,性取向存疑啦,他节目最后邀我吃晚餐,没准得把那也剪进去,嗯,现场设备停了,但我录了一段音频——你知道,得和菜菜子商量商量,上个月我刚因为‘早期私生活紊乱’上过头条,趁热度还没消,多少能增加一些后期网站上的累计播放量。唔,‘年度不折手段电视人’,我希望哪天有组委会给我颁这个奖。”
“嗯,听起来是比‘金话筒奖’‘播音主持界良知作品奖’令人憧憬得多。你们可以去神谷町新开的那家阿列农希腊餐厅——我是说,如果真去共进晚餐,Mousaka做得不算滑稽,海鲜也比九段公园那一家新鲜,对了,这家的茴香酒配方和别处不同,每桌都有人因为喝了酒大打喷嚏——此起彼伏,在自诩高级的餐厅里,不失为一道风格化的Beatbox用餐配乐。”
“彰,你有点太明显了吧?”
“唔,健司。”
“还记得今天是周几?”
“唔。”
“今天有兴趣完成那个提议吗?来吗?我不介意下班了再扮演一下主持人,趁我还不算太困。”
藤真健司仍记得五年前,在嶋村崎滨海公园与仙道彰重逢的情形。
是2004年的最后一天,当天他从早到晚,参加了三个《周三不撒谎》庆功宴。在电视台社长熊谷家,熊谷将手揽住他的肩,一定请他品尝自己夫人亲手制的杏仁薄饼,当他咬一口,酥脆的饼干落下渣来,57岁的社长亲手为他拍着衣襟,“听说东京电视台在挖你,不许去,健司。”许诺他涨薪300%,且从次年起,签订一份阶梯涨薪协议,说董事会也已基本通过了他增持股份的决意。在彩子夫妇家,他的密友喜滋滋地向他邀功,在她的再三说项下,次年台里将砍掉《陈案大发现》《公园棋王》,原有预算再上浮50%全用来为他量身定做第二档节目,“周五黄金档,由你全程主导,留下你自己烙印的节目。健司,做好预备吧,你现在已经是明星。”在人生各类高峰时刻,藤真偶尔会想起他的第九任男友,一位时时像孔子般布道的汉学家,在一切事务中主张“君子、小人二元论”,有时夜晚躺在大床上,那四十岁的汉学家会像忠告颜回、仲由那般,忠告着二十出头的藤真:“譬如说,在人生辉煌腾达的时刻,健司,小人将成为上帝,君子仍旧是君子。”这一天,藤真需要在高峰体验中不断提醒自己,“藤真,稳住。”“藤真,别飘,别像个小人上帝似的。”
下午六点,他当时的男友贯口打来电话,说已在那家旋转餐厅等了他一个多小时,“忘了?好的,你忘了。我会把你家钥匙放回鞋垫下的,藤真建司,我不会忘,感谢你让我拿来开了五个月门,感谢你让我过了把‘玛丽莲·梦露同情她的狂热粉丝’的瘾,我猜如果我不主动提起——身价刚涨了十倍的你也会在48小时内提起的对吧?”他那种“上帝”的感觉,甚至直至此刻也没有消失,“龙介,别冲动,”他记得他用耶稣的慈悲口吻劝导对方,“再想想,我们在一起快半年了,我是很认真的对待这份关系的。真的,别冲动,再想想,我只是今天确实忙忘了。再见,龙介,别忘了吃布洛芬,你早上还在发烧,等你的电话。”挂掉电话后,他很满意对方再也不会打来了,他很满意自己再一回极善意、极温存地结束了一段恋情,用上帝怜悯着羔羊的方式。但愿那孩子不要在工作中使气。
他开车前往嶋村崎公园,不过想随便找一处最近的海滨吹吹风。“无论何种的天空,都杀不死海水沉重的翡翠”,他偶尔也会想起他的第二十一(还是第二十二任?)男友,仅仅颠鸾倒凤了两周,他已忘了名字的翻译匠,他倒记得对方翻译过的这句曼德尔施塔姆诗歌。是,海能使人谦逊。“失恋”也无法取消自恋着的上帝,恐怕只有海可以。
在防波堤上,藤真看见了仙道彰。
说起来,是他少年时代心动过的人。
那时他们都是神奈川县高中联赛的篮球手,常在比赛中相会,他高二,仙道高一,听说仙道学球时间颇短,已打得颇有世外高人风范。也不得不承认,那家伙生得实在高大迷人。一回打完练习赛,因恰好是绿之日,本来占用了节假日,两队教练提议一同聚餐过节,特地点了他和仙道一起去附近餐厅点餐,吩咐要有柏饼、煎茶。
他记得,对人人都分外和煦的仙道,那回私下对他的态度相当疏淡。他熟识那疏淡,是他一旦发觉一个令自己不悦的人想要挨拢,也会摆出的疏淡。
“你都这么对待手下败将吗?仙道彰?”他们一前一后走进一家叫“神户雄鸡”的平价日式快餐厅,各自翻开一本菜单时,他诘问对方,那回比赛他所在的翔阳队以5分之差惜败。
“谈不上。不过你们输了,确实责任在你。”
藤真问对方,何以见得。仙道从菜单上一样样点了煎饺、柏饼、猪排、炸牡蛎、可丽饼,点菜倒相当贴心,很照顾十多岁运动少年对高油脂、高蛋白质的需求。仙道是种提及实验数据的口吻,说他研究过藤真从高一到高二四个学期的比赛数据,胜率从55%逐次提升到59。5%,每学期多提升0。5%,自然不可能是天赐的奇迹,“注定背后有个超级控制狂。”对方说“超级控制狂”的口吻不过像点照烧鸡肉,“相当自恋的类型,觉得比起全队享受获胜的喜悦,他一人控制住有数学美感的胜率是更有挑战性的活计——关键是,他认为是更重要的活计。”
那是他的把戏第一次被戳穿。藤真记得那时他望着菜单上一道坚果菠菜沙拉的翠绿图片,暗沟中苔藓般阴冷,令人毫无食欲,他故意大声地点了单。他有种很淡的寥落感,但更多的是一类颤栗,像沐浴时被人偷窥,对方死死盯住的竟是自己最美而暗处的一处脓瘤,别人都只偷窥他的腰臀线。他禁不住问对方:“怎么样?那我算是你认识的怪人之一吗?”
对方看他一眼,算吧。他问,怎么怪?对方说,不愿好好当个美人,想要当个怪物。
他承认,第一次,他被“美人”这个词奉承到了。过去他觉得“美人”是“脂肪”的近义词,他从小到大,实在已听到腻心。他大约9岁时,国小三年级已学会早熟着同人恋爱,对方大抵是一位著名剧作家的亲戚?藤真已记不太清,只记得对方已懂得剽窃家族长辈的剧本台词,“健司,你是月落下令舟车倾覆的美人。”许多年里,不知多少人同样对他引用过这同一句,舟车在月下一回回倾覆,再不使人感到半点涟漪。他还以为仙道真像他表现出来的那样淡漠,从未注意过他的容貌。原来他只是更有城府,但也懂得在适当的时刻,不咸不淡地抛出一句杀人见血的调情。但那也并不足以令他心动,藤真健司可没那么容易心动。
高三那年,有一回,他和当时的男友花形透去高岛屋看电影,《爱如轻酪》,听名已知道是烂片。他的观点是所有标题里包含“美食”的文艺作品都是艺术自信匮乏、攀附食欲的破烂品。他们入场落座后,电影每多放一幕,他更多确定一点。一位美丽的日本少女,与一位俊俏的英国少年相恋,每当他们将要在一起,会先后冒出一个韩国人、俄国人、土耳其人、尼瓜多尔人来作破坏,没有这类异国政治阴谋时,也将有车祸、洪水、火山爆发、宗教战争、天降陨石来阻止这对小情儿,看起来就像不仅全世界反对他们在一起,外太阳系和宇宙黑洞也不很赞成,但你猜怎么着,他们最后还是吃着棒小伙牌轻酪司康饼(电影由该品牌投资制作),终成眷属。
影院里只有几对稀稀拉拉的情侣,他起初没留意到他们前面两排的一对,一对普通的、庸俗的、一点也不怪的情侣,那样你侬我侬着,说是来看电影,只为了寻一处黑灯瞎火的角落亲热,黑暗里,其中一个搂住另一个急迫吻着,显然的还在用手往下做更下流的动作,使得那被吻的一个失措着拍打对方胸脯。荧屏上英国少年带日本少女去利兹的薰衣草农场,一片高亮紫色,微微照亮了前排两人一瞬,他发现其中一个是仙道彰,他着实吃了一惊。他努力分辨着那被仙道搂在怀里亲吻的人,他以为是个和电影女主角同样娇滴滴的少女,荧幕里出现一座爆发的印度尼西亚火山,他成功借着艳冶的岩浆亮光,认出了湘北那个冰凉无情的男孩。很难形容他当时的感觉,非要说,他很像遭到了背叛。影片中正响起配乐,珍妮斯·艾恩正火上浇油地唱着,她了解十七岁的真谛,大家总选最漂亮的那一个。他知道,他必须控制那类自恋,认为每一个人一旦见识过自己,上帝般的自己,必然觉得他人食之无味。但他惯于那现实,从很小的时候开始他就拥有的一种非凡本领,只要他想要,念咒似的,每一个人都将爱上自己。他以为一年前那个不咸不淡说自己是“美人”的仙道,是竭力抵御过他的美之煽动力才维持住了体面,可原来,他还真的只是不咸不淡地评一杯酒似的啊,因显然此刻他抱着那男孩,可是一点也不“不咸不淡”,荧幕上的爱情故事愈将熄灭似的,荧幕下那一股普通的、庸俗的、一点也不怪的爱意愈是呼之欲出。
藤真承认,他是那一刻对仙道心动的,带着一种上帝对虔诚佛教徒的贪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