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策诚然是?一位关爱弟弟的好兄长。虽然他不认为弟弟们?应当长成没用的富贵草包,但还是?因为自己吃过苦,所?以想在必要的责任之外,拼命守护弟弟们?最后的一点?自由和快乐。
就是?因为如此,他才会想要保护杨三郎,所?以才会时刻叮嘱杨家人注意和端王来往的尺度。
但之后,又冒出一个不省心的杨简,自幼和谢家那个最得?宠爱的小十一娘走得?太近,想要再结一段良缘。
杨策心里清楚,谢家和杨家绑得?越紧,谢家就越信任杨家,杨家就越能从中?获益,得?到更大的好处。但也是?因为如此,一旦将来出现问题,两家翻脸,即便?杨家得?胜,自己这两个弟弟,也必然是?受伤的那方。
这些猜测全都成真了。
他冷眼看着杨家一步一步将谢家推向?灭亡的深渊,并不打算做什么多余的事,使得?全家的盘算都付诸东流。但他仍旧在很偶尔的某些时刻,委婉提醒自己的弟弟们?不要陷得?太深。
这些话也显见得?是?都白说了。
谢家被抄的那天,杨策亲自上门,同谢家主母行礼的那一段,是?觉得?木已成舟,无谓在最后一刻失了体?面,横竖官兵已经包围了谢家,不会有谁能逃出生天。
但他没想到,居然真有人,敢在他眼皮子底下换掉谢惜。
谢夫人提醒他,她家六娘子,还在杨家府上。
已嫁女自然是?不受牵连的。谢夫人是?在提醒杨策,要他必须退让这一步,否则她谢家女儿,纵然豁出性命,也必然闹得?他杨家永无宁日。
杨策不怀疑谢愉能做到这样的事。
所?以他暂时退了。
他心里并不觉得?麻烦——横竖谢惜逃不出这个院子,如果不作为主子被抄斩,那就只有作为奴仆被发卖。而杀一个奴仆,对于他们?来说,是?太过轻松的事情了。
他分外无情地按照家族的谋划,将谢家人推上断头台,并没有半点?惭愧之感。但是?他的两个弟弟,一个逃出了家,一个挨了毒打。
跑了的堂弟就算了,被关着的那个半死不活的,是?他一母同生的亲弟弟。杨简求了他,他也就心软了那么一次,没有告知杨宏,无声地放走了谢惜。
没事的,他想,谢惜和谢愉不一样,从小娇花儿一样地长大,没有接触过什么阴暗诡谲,便?是?走了,也翻不起风浪。
说句不好听?的,恐怕即便?他不下手,她也是?难活的。
杨策从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他就只是?有些可惜与伤感,自己这两个弟弟,还是?没能保护得?住。
——直到如今。
那一股迟来的后悔,终于在此刻,重?重?地压垮了他。
原来他什么都没有做到。
他想要做家族最好的孩子,就应该一切为了家族,什么弟弟的伤怀,什么一时的心软,这些都是?不该留存于他身上的东西。他就应该像自己的父亲一样,执起棍棒,毫不容情地痛责这两个被儿女私情冲坏了头脑的弟弟,将一切意外都扼杀在萌芽之际。
他想要做弟弟们?最好的兄长,就应该挺身而出,和父亲、和家族、和一切的阴谋与不公抗争,坚信并追求清白与正义,就应该规劝父亲回头,持身守正,守护两姓交好,满足两个弟弟这一点?自由和心意。
他并没有在某一个角色的道路上走到最终,所?以此刻,他既没有成为家族希望的样子,也没有成为弟弟们?需要的形象。
而他的错,造成的后果,就是?今日整个杨家的败落。
他已经习惯了由自己来承担责任,所?以这个时候,他没有办法推脱压在自己身上那些沉甸甸的罪恶感。
他真羡慕杨简那点?随时都可以反驳父亲的叛逆,他做了弟弟的同党,吃了父亲的鱼,在读书的房间里大快朵颐,和弟弟喝着酒随意闲谈。而此刻,香气散去,短暂的轻松和快活散去,他又变回了杨家的大郎君。
杨策坐在原地,静静地歇了半刻,伸手从桌边的抽屉里,取出了一柄精致却冰冷的短刀,用毫无兴致的眼神欣赏了一会儿。
短刀落地,手臂垂落。在一个普通的冬日午后,杨家的大郎君终于卸下了重?担,用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而舒服的姿势,坐在椅中?,长久地等来一场凝望至终的深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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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家的府上挂了白,但大门紧闭,无人吊唁。
门是?杨简让关的。外头的百姓,知道杨家叛国?,虽碍于官兵驻守,不能上前,但纷纷唾骂杨家。
杨策之死,被视作懦弱之徒的脱罪之举,百姓们?不知他是?谁又做了什么,但他盖以杨姓,便?只能招来谩骂。
这些百姓们?自然是?没有错的,他们?只是?不知道,几年前上京推行而出让无数农户们?得?益的田改新法,编纂者的一长串人名里,亦有杨策在列。
而随着杨家最得?意的这个孩子死去,整个杨家都彻底陷入了死寂。由来坚毅又硬朗的杨宏,忽而之间便?白了一半的头发,形象也不再强硬,每日只是?静静守在杨策的灵堂,甚少说话。
七日之后,杨策的棺木出门,安安稳稳地入了杨家祖坟。
外间的一应事项,全部由杨简接管。杨籍自觉不如杨简,也不去给他多添麻烦,只是?一直守着父母,照顾他们?。
杨夫人白发人送黑发人,伤心过度,难免郁结难解,影响到身体?。送葬归来后,杨籍去见过杨夫人,知她喝药歇下,便?没有多作打扰,只是?对身边年长的妈妈打听?了几句,问过她身体?情况,便?要退下。
“还请妈妈照顾好母亲。我先去看看父亲。若母亲醒了,劳您同她说一声,晚间我来陪她用饭。”
这管事的妈妈应下,杨籍便?拱手告辞,又去书房找杨宏。
杨宏没有什么公事可以处理,此刻就落坐在檐下,静静地看着院中?飞雪。
杨籍从老仆手中?接过绒毯和手炉,走上前去,将杨宏手边那个不大烫手的手炉换了,放到他的手中?,而后又展开绒毯,重?新帮他掖好。
“这几日风冷,父亲坐在此处,务必保暖。”
他掖着毯子,触及到父亲明显消瘦的身体?,有些难过,又道:“阿父,我知道长兄过世,您心中?难过。但还是?请您看重?身体?,不要生病。”
杨宏垂眼看他,伸手拍了拍他的脸,道:“我知道。起来,别?趴着了,坐到旁边来,陪我说说话。”
杨籍说“好”,吸了吸鼻子,把泪意憋回去,坐到了杨宏的身边,帮他煮了一杯热茶,递到手边。
杨宏接过,看了看茶汤,叹道:“你?啊,旁的倒也罢了,煮茶还不错。难怪不爱做官,叫你?去署衙点?卯,像揪着你?尾巴了一样。”
杨籍有些尴尬,以为杨宏要责备他,便?道:“我不是?这块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