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寒的心思很重——这是于青娥眼中的江寒。
不过她也该想到,她第一次见到的他,鲜血淋漓,上游的溪水混着血与他一道流下来,却未冲净他衣服上沾染的尘泥和血渍。她将人捞上来时,他身上的血还在不断往外涌,身体虽是冰凉,血却是炽热。
当她为他擦去脸上的血迹时,看见的是一张清秀的面容,除了芳月馆里的那些姐姐们,她还从未见过这样漂亮的人儿。
溪的上游,是悬崖——于青娥很明白。
此人被伤成这样,定是与人争斗间才跳了下来。她是豪爽的性子,但不傻。
不过她对别人的事情从无兴趣,他不说,她便不问,他若想说些什么,她便听着。
一如此间,他坐在那里夸着自己挺能干,她就笑呵呵地应着,也不去看他,更不曾放下手中的家伙事儿。
一直住在这里,什么也做不了,江寒难免惆怅,总会出些慨叹,这些慨叹,于青娥听不懂,但她知道必然是和他受伤相关的事,便想着法儿找话茬安慰他。
她不知他的心事几何,却总有办法逗得他开心——这一点,江寒觉得很神奇。
待他的双腿不再一瘸一拐的时候,非争着帮她做农活。
他又忘了,自己哪里会做这些。于青娥教他,他却怎么也学不会。干一行,精一行,此话果然有理,于青娥练不出曼妙的歌喉,而他也干不了农事。他还总在心中取笑她的歌声,如今笨手笨脚的却是自己了。
于青娥被他笨拙的样子逗笑了。
季春才退,清和而上,篱落疏疏,满地黄花,馨香四溢。蝶儿于花间起舞,人儿于田埂嬉笑。二人一直从晨光熹微时忙至日上三竿,又从日上三竿忙至日落西山。
活没干一半,两人的脸上全蹭上了泥巴,便来到溪边洗净。
“我就说了,我一个人还快些。”
于青娥的语气里没有埋怨,没有取笑,只是纯粹地阐明一个事实,江寒却羞得低下头。
“不过没事儿,凡事总有第一回,一回生,二回熟,我相信你能行!”于青娥安慰他,她也是这么安慰自己的。接着她又大声笑起来,笑声荡起水波,一群活师穿过这波纹游去了。
江寒觉得这画面很有意思,直到他的视线落在水中于青娥的倒影上。
她额间的疤痕映于水面,竟没有那么吓人了,更引人的,是她的笑容,映在水中微弱的霞光之上,美艳动人。江寒怔住,侧悄悄去探看于青娥的脸,他竟现,那疤痕在她额间,一点也不可怖,反而甚是相衬。
于青娥终是感受到了他的目光,见他盯着自己额尖看,不由撇过脸去。
她不是在乎样貌的人,或者说,她不在乎别人是否在乎她的样貌,却不知为何,江寒看向她时,她想要遮住这丑陋的疤痕,又忽地被自己的想法震惊——人有千般貌,不该受其束缚,从前她不觉得这疤痕有什么,如今为何又生出担忧?
“抱歉,我无意……”江寒回过神来,觉了她的心思。
“没关系,”于青娥望着水里那张脸,伸手去抚那疤痕,“我……不在意这些。”
毕竟江寒不是第一个这样盯着她看的人。从前,她饱受了异样的目光,以后那些目光仍会伴随着她,至死方休,若她日日迎着他人的眼光而活,岂不要悲戚一生?
这疤痕从小就伴着她了。逃难之路漫漫,母女俩也遇上了一些恶人。有一回,一恶汉强行夺了于青娥,想将她卖了。于母一介女流,自顶不上大汉的气力,便随手折了一截树枝抽打在那恶汉身上,恶汉躲闪未及,将于青娥挡在身前,于母未能及时收住手,枝子直直插入了她的额间,划下一道口子。于青娥当场哇哇大哭,恶汉眼见着货物有损,卖不了好价了,又见她鲜血直流,吓得拔腿跑了。
这事也在于母心中结了痂,至死还惦念着。自那之后,于青娥便常受人指点。母亲总告诉她,身体肤之事,人力不可违,但人心可以,上苍若要你哭,你偏要笑,要你停滞步伐,你偏要向前冲,日子总会顺起来的。于青娥一直将母亲的话谨记于心。
于母虽这样安慰自己的女儿,可她明白,容貌于女子而言何其重要。无数次,她背着于青娥偷偷抹泪,责怪着自己那日之举。
于青娥大些之后,更不在意旁人眼光了,她也习惯了。
直到她遇见了江寒,那是她自己也述不清的感觉。她希望江寒别总盯着她看,甚至儿时的自卑之感会在江寒看向她的时候有意无意地重生。
听了她的遭遇,江寒更觉得自己唐突,他不该勾起她的伤心事,尽管她表现得如此大方,终究心里是会难过的——江寒清楚地知道这种感觉,因他亦经历过。于外人前,他从不轻易展露这悲伤,他如此,他想于青娥亦是这般。
于是他只能安慰她,“你母亲说得不错,世间人之千貌,在于皮相,却更在于心。若二者皆美,自令人称羡,可若上苍吝啬,却也无奈。若能选择,你猜世人会选什么?”江寒看着水中的于青娥,问她,“你呢?你会选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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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青娥愣了一下,喃喃自语,“我……会选什么?”
“是,是皮,还是心?”江寒又问了一遍,这一回,却是正视着她。
于青娥仍盯着水面上那道伤疤,风儿卷起涟漪,那伤疤也出现了折痕,她的脸开始扭曲,随后又随着霞光一同消散在涟漪之中,她骤然惊醒,心中豁然明朗。
于青娥抬凝眸,望着江寒认真地道:“是心,从以前到现在,我选的一直都是心。”
江寒称意点头,眸光中饱含对她的赞许。
二人在此迎风而坐,欢声笑语。微风掠过花丛,将芬芳携至整座空谷,漾人心神。
时光如水,匆匆流逝。江寒已在于家住了三月有余,伤也大好了,除了眉间那疤痕。刘先生说那疤痕恐如于青娥一般,要伴他一生了。江寒已然不以为意,皮囊而已。毕竟他还劝慰于青娥来着,自己又怎能为其所扰。
他想着是时候回去了,但在回去之前,他想报于青娥一恩情。
于青娥每日里除了忙农活,就是向其他蛮娘请教音律,练习歌喉,从未懈怠。
三个月前,她去市集卖柴火,被迫加入了一场花赛之中。
所谓“花赛”,乃是云城各家秦楼楚馆里的选美活动,这选美,可比乐技,可比舞艺,可比相貌,只要人所擅长之技,于人前展示,呼声最高者,即为赢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