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城出了件大事,当朝宠臣严昭之子受了重伤,百姓对此议论纷纷。
严大人一向廉洁自律,勤以为民,满门清誉,十分得百姓的爱戴。百姓们听说严大人的儿子早年间离家出走,如今好不容易得以父子重聚,却恐怕要叫严大人白人送黑人,众人无不为其感到惋惜,皆慨叹严大人这样的好官,实不该落得晚年丧子的下场。
严府,严怀寝室。
张如诚望着躺在床上的严怀,一面为他的伤势忧心,一面又深深愧恨自己的无能。如果当初听了严怀的劝,如今也不至于害得他落入这般险境了。
他想起秦杨初去打探消息回到茅屋时告诉自己的话:严怀性命危矣。危险到秦杨如此盖世医术也无法救他,已入死境,纵是他秦杨,也不能令其起死回生。如今还残存着一口气,完全是严怀自己意志坚定,到了这种时候,神医的药也起不了多大作用了。
秦杨也的确说过,这世上还有一人或能救这小子,可那人行踪飘忽不定,若非他自己出现,无人能找到他。若是有人愿意祭血于与病人相关联的物件上,严怀或能撑到那人出现,到那时则还有一线生机。但若那人到最后也没出现,那么之前所做的一切便都是徒劳,还会有损祭血之人的身体,那便算是得不偿失了。
张如诚当然是愿意做那祭血之人,即便机缘渺茫。于是他每日里将血祭于严怀的剑上,企盼着秦杨口中之人能够出现。
严父年纪大了,也是严怀唯一的亲人,张如诚自然不能令老人家身体折损。张如诚做的一切,严父都看在眼里。他不知儿子何时何地又如何交了这么一个朋友,如今也不想过问了,他心里明白,这孩子是真心与儿子相交——以命相交。
严父是文官,却不是吃素的,谁伤了自己的儿子,早已调查得一清二楚。严父也不傻,早就弄清楚那方志逸的底细,也知道他与张如诚的关系。可他们二人行事却是截然相反,一个要自己的儿子死,一个却拼了命的要为儿子寻一条生路。年轻人的事情他本不想过问,可这仇,却得弄清楚,弄清楚了,自然要报仇。
严父终究没能为自己的儿子报仇。严府上下现他的时候,他已被雪覆住,浑身僵硬,双眼瞪着前方,至死未能瞑目。
如今内心如何歉疚都不顶用了,张如诚只觉得,若是自己不曾到过苍城,该多好。这一切,都是自己造成的。
丧礼上,张如诚披麻戴孝,替严怀为父守丧,也替自己为严大人守丧。
严父的随从递给张如诚一封信和一本谏折。信,是留给严怀的,而谏折,是为张如诚写的。
严父似乎早就料到也许会有这么一天,有些话,他自然想亲口对儿子说,可若实在不能,儿子能看见这封信,他便也能少些遗憾。
而奏折上,则陈明了有关方志逸偷天换日的一切。
张如诚感喟父母之为子则为之计深远,他望着信和厚厚的谏折,终于不再犹豫,将谏折与丧折一起,随着国主派来的人送入了宫中。
国主看了谏折大怒,遵照谏折所说,封了张如诚为二品尚书令,同时将方志逸押入大理寺候审。
严大人离世,整个沧浪国人悲怆万分。国主下令,是年大雪之时,以严门名义举办风雪宴,命张如诚主持。
未至第二年,苍城三月,本是春暖花开之际,漫天飘雪,轻舞飞扬。张如诚上奏,提前举办风雪宴——他怕严怀撑不过今春。
苍城风雪台,全城百姓皆至,想当初他们也是在这里,观摩鲜衣怒马的少年郎新官上任的仪仗队,如今不过一个冬天,那少年郎已成了阶下囚,真是人生可叹哪。
张如诚坐在台上,身后摆着的是严父的香火牌位,身旁是一辆包裹严实的马车。坐他对面的是穿着囚服的方志逸。
张如诚命人拿来大氅给方志逸披上。
方志逸温和地笑道:“你总是这般心软,如今你做了官了,官场之事,复杂得很,以后可不能再这样了。”
“难道叫我如你一般,背信弃义,背主忘恩么?”张如诚面无表情。
“不论你信不信,我未曾想过杀你,我只不过是想让你知难而退。”方志逸仍是微笑着,面上平和。
“呵,那严大人呢?你敢当着他的牌位告诉我人不是你杀的!或者说,你也没有对他起杀心,只是想让他知难而退?”张如诚不禁拔高了语调。
方志逸眸光微动:“该交代的我都在大理寺交代过了,你去看供词便是。”
“我想听你亲口说。”张如诚注视着他道。
“我就快要死了,”方志逸弯下眉眼,“你就不想,同我说些别的?”
“好啊,如你所愿。”随后,张如诚挪开脚边的凳子,站了起来,俯视着方志逸,问道,“你可曾真心把我当作朋友?”
“方志逸此生只一个朋友,便是张如诚。”方志逸毫不犹豫地回答。
张如诚垂眸敛目,以极其平静的语气问出了那句他最不想问的话:“你与我的初识,可是偶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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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方志逸瞳孔微微颤动,他仰望去,却无法从张如诚那张没有表情的脸上窥探出任何心思,方志逸心中不禁打起寒颤。
“你与我相识,可——是——偶——然!”张如诚重又加重语气一字一顿地问道。
这回方志逸终于从他的眼神里看见些什么,那是方志逸最不想从好友眼中窥见的东西——失望,是张如诚对他的失望。方志逸不自觉沉下眼眸,缄默不语。
“你我不是朋友吗?”张如诚嘲讽道,“怎么这个问题有那么难以启齿么?”张如诚继续逼问,“当日你救下我,可是偶然?还是说——”张如诚闭上双眼,才又敢问出声来,“你根本同那些劫道者,是一伙的!”
方志逸重又抬对上张如诚的眼眸,此刻他却从好友的眼中看不出任何东西了——失望也没有了。
“谁在你面前嚼了这样的舌根?”方志逸无力辩白。
“你以为给那些人吃了毒药,让他们变成死人,你做的事情就没有人知晓了么?你也是读书人,可知‘天网恢恢,疏而不漏’。那日——就是你我初识的那日,我咬了那人一口,那个劫道的领。后来茅屋前的那些弓箭手,我看着很是眼熟,只是当时没有想起来,严大人死后,我又回去了一趟,却终究是在其中一具尸体上看见了我最不想看见的东西——那道咬痕。”
说着张如诚大笑起来,又带着哭腔,朝着面前的人大喊:“方志逸呀方志逸,你还真是深谋远虑,想我张如诚自诩聪明,这前半生竟都活在你的算计之中。怎么从那时起,便打算利用我了?朋友?在你眼中,就这般廉价?”
方志逸怔怔地望着张如诚,一直听他说话,没有反驳。
“若你觉得,是如此,那就是如此。”说这话的时候,方志逸却是躲开了他的眼神。
“难道不是吗?难道你要告诉我那些你请来的弓箭手你都不认识,只是巧合?还是你要说你没有派他们来刺杀我和严怀,甚至,你没有亲手杀了与你有恩的严昭严大人!”
张如诚语调越来越高,声音中满含悲愤,随后他激动地抓住方志逸的衣领,将他从座位上提起来,“你告诉我,这些都不是你做的,你告诉我啊志逸!”
说着张如诚不知是哭还是笑,又将方志逸轻轻推回座位,目中尽是悲伤,语气也稍稍冷静下来,“只要你说,我就信你。”
见好友这般样子,方志逸心中亦是悲痛,他该如何解释呢?
是,他们的相识不是偶然,起初,他是想利用张如诚。可是后来与张如诚相处久了,他便将这些抛诸脑后了,真真假假的,对如今的他二人来说,还重要吗?
他只能回答:“是,这些都是我做的,可我不是有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