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在池座坐着,习惯了仰望,就以为这戏,天生如此,本该如此,理应如此。
却从来没有想过,这都是别人制定的规则。
她唱戏,也是这样。
过去她眼中只有倪麟,便一心追随着倪麟的步伐走。就连倪麟喜欢穿月白的长衫,她也跟着穿月白的长衫。她以为不和其他女孩子穿一样就是叛逆,其实归根结底仍是跟从。
过去楼先生对她说,你要做“冬皇”。她嘴上不应,眼底却只剩了孟小冬,一意往“冬皇”的路子上走。
她从来都是踞身池座,把头颅紧贴他人脚踝。虽生反骨,却从不曾怀疑;蠢蠢欲动,却是只没头苍蝇。
她就从来没有想过,她这一生,无需仰望。
——你就是你自己。
——你是余飞。
她就是余飞,余飞这两个字,不需要“冬皇”来定义。
于派的师父教她《鼎盛春秋》的戏,一招一式,一板一眼,她刻苦学习。然而,师父的发声方式,就一定适合她吗
?
于派的唱法气息下沉,音发于口腹之间,极为雄浑宽厚,她在《不二大会》上唱《空城计》,就是在极力模仿这种唱法。外行听不出,她心里却知晓,她的声音,还是薄了。
这种唱法,源自于派的开山祖师。那一位京剧大师,年少时遭遇“倒仓”(男性演员在青春期嗓音变低变哑),此后一直未能恢复。但就是在这种先天条件不佳、嗓子不透亮的状态下,他硬是苦练出了一条“云遮月”的嗓子,初听干涩,却能越唱越醇,越是回味无穷。
而她的独特优势,恰恰就在于嗓子细腻清刚,满宫满调,比男演员更能唱高腔。
她望向窗外,一轮明月高挂半空,佛海上水色茫茫。她胸中气息翻涌,直冲嗓眼,口一张,吐出的便是《文昭关》中的一句最强音——
“一轮——明月——照——窗前——”
*
回去之后,余飞陆续拜访了导师、于派的师父、南怀明等人,与他们探讨缮灯艇的救助与文化遗产保护。
十一月中,余飞接到了楼先生的一个电话。楼先生的母亲八十大寿,想邀请她去给母亲唱一出戏。楼先生非常客气,告诉她也不是非去不可,但是特别强调,他的母亲特别爱听《帝女花》,也经常听他说起她的名字,很想听她唱一次。
余飞想,她的导师会接受她,她能拿到《鼎盛春秋》的机会,恐怕多少有楼先生襄助,她得当面问问
清楚,表示感谢。此外更重要的,她也希望楼先生能如之前约定的那样,向缮灯艇伸出援手。
她便应了。楼先生让秘书给她安排好了交通和住宿,楼先生还要让秘书为她准备晚装,被她委婉拒绝了。
楼先生的母亲住在Z市,与Y市相邻,也是所在省的省会。
她化了个妆,到得稍晚了一些。这场生日宴在一个大型中式宴会厅举行,场面豪华,甚至还有一个管弦乐团在现场演奏。
余飞看得出,这名义上是一场生日宴,实际上更是一场社交宴。形形色色的人以酒会友,热闹非凡。
楼先生和他母亲的座位在最内侧,舞台的正前方。她要走过去,得经过许多桌酒席。
在觥筹交错声中,在攒动的人头中,她意外地看到了白翡丽。
上一次《不二大会》,白翡丽做完总结陈词之后便退了场。他无意与她私下见面,等她回到后台,他已经录完上完节目后的感言,和关九一同离开了。
她倒是没想到会在这里看见他。但她想起上一次和楼先生见面时与白翡丽的巧遇,他开口便叫出了楼先生的名字。那次《不二大会》,他又问出了“艺术是否需要供养”,显然,他和楼先生相识,而且那天她和楼先生吃饭,他就在很近的位置。
她又想起和白翡丽在北京重逢的那段时日,白翡丽被他父亲带去参加一个峰会,楼先生也恰好来到北京。白家和楼先生生
意上的往来,恐怕一直都是有的。
她一边缓步前行,一边远远地注视着白翡丽。
他穿着体面修身的商务装束,俨然一个翩翩贵公子。但他拿着分酒器和酒杯,与其他人交谈,劝酒倒酒饮酒避酒,却又十分的老练从容。他与别人交谈时带着熟练的笑容,但独自一人时,却又双眉紧锁,思虑重重。
余飞的目光有些离不开他,楼先生却先一步看到了她,热情地过来延引她入座。他向母亲介绍了余飞,又安排着女儿照应余飞先用些晚餐。
酒宴过半,祝寿程序都过了,余飞找了个楼先生的空档去给楼先生敬酒,饮毕,她本要开口问楼先生一些事情,楼先生却带着她往另外一桌走,道是要为她引见一些人。
“都是有头脸的人物,好听京剧。”楼先生道,“上次答应你的资助缮灯艇的事情,我拉了他们一块儿出力。你过去给他们一起敬个酒,表示一下。”
余飞依言过去敬酒,那些人对她也很是热情,见着楼先生带她过来,纷纷举着酒杯站了起来,红光满面。
然而余飞说要一起敬时,这些人就不干了。
“大美人儿,要敬就一个一个地敬,哪有一起敬的道理?”他们说着普通话,听起来都是北方人,也难怪是听京剧。
余飞知道她这个人酒后乱性,又是一个人孤身在Z市,迟疑着不敢喝。求助地望向楼先生,楼先生却哈哈一笑:“这些人身
上油水厚的很,你陪他们多喝几杯,多刮几层下来。”
她有意拒绝,那些人却不依不饶:“这么着吧,你和我们中间一个人喝一杯酒,那个人就出五十万捐给缮灯艇,怎么样?”
余飞见实在无法脱身,一咬牙,说:“五十万太少了,一百万我就喝。”
她本以为往上抬了个高价,便会有人望而却步,谁知这些人反而愈发兴奋了起来,大声叫道:“好!”
余飞骑虎难下。她心想,能喝多少喝多少吧,未必要和这些人全部都喝。那酒杯倒也不大,就指头大小,她喝了一杯,便知那酒度数不低,入口虽然不辣,喝下去之后却是一股热流涌向全身。
喝了三杯,她知道自己快到那根线了。一旦逾越那道红线,后面会做出什么事来,她也不知道。
她说不喝了不喝了,执意退出,没想到那些人竟拉着她的胳膊不肯放她走!
“哎哎哎,怎么能厚此薄彼呢?”一个人脸上泛着红光,拍了拍自己的口袋说,“我身上的钱都喊着闹着想花给美人儿,你怎么能说不喝就不喝了?”
“对嘛,凭什么只陪那三个喝,不陪我们喝?是不是看不起我们啊,美人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