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寇翎见圣上读完他写的药方,又在宣纸上提笔补了几句话,才低声道:“她身子康健,比什么都重要。”
比一时之情绪,比刻板守节的男女之防,都重要。
他再次怔住,静默良久,轻叹:“微臣明白了。”
沈离疾将宣纸递还给他,坐回罗汉床继续下棋,捏拿取子,落子无悔。
司寇翎认真看了眼纸上末尾补充的内容,把它收进袖中,抬起眸子,温声道:“既然陛下信得过臣,臣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沈离疾将白子放回棋罐,修长的手指轻叩案几,将檀木桌面敲出玉质的音色,“坐。”
司寇翎作揖落座,接棋时,开口说出了自己的思量,“臣在朝时,听闻了不少文武百官对立后之事的看法。臣想问陛下,可有想过,如今延国上下举赞册封姜国公主为皇后的,大抵只有陛下一人。”
他看沈离疾脸色没有波动,便继续说了下去:“陛下亲政才短短三年,朝堂内外局势尚且不定,若走这一步险棋,届时百官弹劾娘娘凤位,陛下则亦难稳固自身皇权。依臣之见,何不等几年再封后?许会妥善一些。”
“朕忽然,想起来一件事。”沈离疾两指尖夹着黑子,神情玩味,“不少人都骂过,朕是暴君。”
“黄口无知之言,无用在意。”司寇翎落白子,淡声评价。
沈离疾不置可否,只是眼尾稍挑,“但,确有其事。”
不明确表态,圣心晦涩难懂,司寇翎琢磨不清,只好尽力将思绪拉回自己这边,面露无奈,“臣在说立后之事,陛下莫要偏移话题。”
沈离疾取子,轻落棋盘,语气寡淡,“古有宣帝册立结发爱妻,曾面对王公氏族的阻止,纵然万难,宣帝也仍力排众议。”
“贤明之君尚且如此,朕好歹也算是众矢之的,我行我素的暴君。”他指腹捻着尘光,转了转手碗,眸中似有嘲弄,“既被冠以暴君之名,若连册封自己的皇后都要看他人脸色,朕岂不窝囊?”
司寇翎哑然,捏着白子久久不动,目光似有动容,看着对面之人轻叹道;“陛下啊。”
沈离疾执棋,在逆光中抬眸,几缕鬓丝从耳畔滑下,不坠衣襟。
“延国局势沧骸横流,她远嫁和亲,举步维艰。”
“皇权争斗波云谲诡,她又已身在局中,没有后位,她在这宫中只会更艰难。”
他微垂凤眸,郑重落子,“为保她安危,朕必须立后。”
虽千万人吾往矣。
司寇翎缓缓收子,正襟危坐,看着棋盘,温声道:“此局,是臣输了。”
他从前也有不惜一切想要保护的人,此时也更能明白圣上的心情。
棋局结束,司寇翎离案收拾整理好医箱,对正在复盘的沈离疾一揖,“臣先失陪,臣须在散值之前,去百子柜抓药回来,为皇后娘娘调理身子。”
得到颔首后,他敛眉退出殿,走向转角时,脚步一下子停住。
虞馥立在槅扇前,不知站了多久,又听到了多少。
看到他,她张了张唇瓣,偏又闭上,面色踌躇着,似是不知该说些什么。
司寇翎对上她水漉漉的桃花眼,轻声问道:“娘娘听了多少?”
虞馥微咬朱唇,老实回答:“从陛下说自己是……暴君那里。”
司寇翎目光瞥过她搅合袖角的荑指,想了想,语气温和道:“陛下素来寡言,心思难猜。今日还是微臣第一次从陛下口中,听到这般直白的表意,可见陛下对娘娘……”
“公主!”廊庑处突然传来鸣鹿高声的呼唤,“奴婢都迷了路,公主你怎么走得那么快呀!”
虞馥听声回眸,眉色无奈,软着嗓音嗔怪:“迷路?我看你是迷糊呀,我都等你那般久了。”
司寇翎闻言,视线不由看向她斗篷里露出的那张小脸,双颊瓷白,鼻尖通红。
他叹了口气,温声嘱咐,“外头风大,娘娘快些进殿吧。”
又侧目对跑来的鸣鹿道:“我为娘娘开了几味养身的药材,劳烦姑娘同我去取一下。”
鸣鹿一听是给公主抓药,不疑有他,点点头跟着走了。
虞馥见两人离去,吸了吸鼻子,忐忑进了殿内。
沈离疾听到她清浅的脚步声,掀起眼帘,目光落到她换的新衣上。
随着娉婷款步,裙裳似水波摆动,绣纹美轮美奂。
虞馥察觉他的目光,福身谢恩。临安府绣制的轻纱百水裙,不止身上穿的这件,寺人从内寝抬出的整整有九箱,皆是出自苏杭绣娘的手艺。
她嗓音轻绵绵地问道:“是陛下特意为臣妾准备的嘛?”
沈离疾起身走到她面前,俯下腰,抬手为她褪去厚茸斗篷。
博山炉火暖融融,屋内空气里升腾着热流。
她低下眼眸。
他的手指修长而骨感,腕上青筋苍劲。
那手正勾着她锁骨处的斗篷系带,慢条斯理地解着结。
“皇后喜欢就行。”
耳畔拂过他低沉的嗓音,虞馥耳尖顿觉酥麻,心头一触。
他的这些举动,让她有一种身在延国也被人珍视的错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