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外,西北风发出可怖的嘶吼,撼得窗棂簌簌发抖,似乎下一刻就要破窗而入。
屋里是一片死寂,郑明立在门旁,把一个点燃的烟花扔出门,手里还攥着一把匕首,眼睛死死盯着坐在桌边的高晟。
他头微微垂着,脊梁微弯,一只手握着酒杯,一只手搭在椅子扶手,仍保持着温鸾离去时的姿势。
“汤里有毒,你们怎么能亲手端给她?她明明很欢喜,”他的语速很慢,嗓音沙哑得厉害,好像拖着沉重的木箱子从砂砾上划过。
郑明愣住了,心里突然泛上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苦涩酸楚。
他以为高晟会破口大骂,会威胁杀了他全家,可没想到高晟第一反应是替小鸾鸣不平!
高晟慢慢抬起头,“她在哪里?”
“小鸾很安全,她没事。”郑明答道。
高晟明显松了口气,“你是谁的人?”
“我谁的人也不是!”悲愤、紧张、激动,还有即将大仇得报的痛快,让郑明声音止不住地发抖,“你还记得董仲文么?”
高晟眼中满是迷茫,显而易见,他毫无印象。
郑明眼底一片愕然,忽笑了一声,笑声越来越大,越来越大,到后来,已是分不清是在笑,还是在哭了。
“你不记得?真真可笑啊!”因笑得太猛烈,他不住地咳嗽,“董冯两家,一百三十二口,全被你害死了,你居然不记得?那么多人血和泪
,折磨得我们人不人鬼不鬼的痛苦,你居然不记得?哈,哈,简直荒谬,简直可笑啊!”
高晟默不作声望着他,待他发泄够了,方缓缓道:“如果是我害的冯家,我又何必为你父亲翻案?姐夫,其中必有误会,不要听信小人之言,想想姐姐和松儿,杀害朝廷命官是大罪,难道你要亲者痛仇者快?”
郑明冷笑道:“没有误会,你忘了,我就让你想起来!当今登基时,你于奉天殿前一连斩杀十四名朝臣,你敢说你没做过?”
高晟一怔,已经大致猜到缘由了。
“我的老师董仲文,翰林院侍讲学士,致力学问,举止淳厚,只因一句‘此非登基之时’,就被你一刀砍掉了脑袋……”
郑明深吸口气,把涌上喉头的呜咽硬生生吞了下去,“你连分辩的机会都没给他留,是非不分,功过不问,高晟,你死有余辜!”
有这事么?高晟闭上眼,仔细搜寻着过往的记忆,慢慢的,一个瘦瘦的白净脸出现在眼前,他的肩膀又塌了几分。
当今登基时不乏反对声音,他不得不采用极端的手段震慑众臣。
“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高晟低垂着眼帘,让人看不清他眼中的神色,“彼时瓦剌兵临城下,实在没时间没精力……”
“那老师的家人呢?他们犯了什么罪?”郑明恨得眼睛几欲喷火,额头上的青筋暴得老高,“说他们是乱党,我问你,他们是哪一党
?他们又乱了谁?”
高晟无言以对。
他杀了十四个臣子,这些人大多在京城任职已久,老师学生同年同乡,还有姻亲族亲等等等等,枝缠藤绕,盘根错节,一旦勾藤扯蔓地闹起来,不但皇上难以登基,而且更难组织力量抵抗瓦剌大军。
所以他要杀一儆百,警告京城那些别有用心的人,不要做无谓的抵抗。他给锦衣卫的人下了密令,无论是谁,如果敢闹事鸣冤抱不平,一律按乱党处置,不必汇报给他——当时他忙着清理禁宫太上皇的残余势力,又要负责建昌帝的护卫,还要抗击瓦剌,实在没有精力再管这些事。
而抬着董仲文尸首跪在午门前的董家人,就是第一个“乱党”。
高晟叹息一声,突然之间有点萎靡不振,“冯家……是不是也牵连进董家的案子?”
郑明冷冷道:“你终于想起来了?我父亲不过在家私设灵位祭奠老师,就被人告发是老师的同党,府衙为了掩盖亏空,竟然伙同你的属下给我父亲强安了‘贪墨’的罪名。我父亲在任二十多年,从未贪过一文钱,最清的官儿成了贪官,贪官却步步高升,真是可笑!”
高晟挣扎着试图站起,“姐夫,我手段过激,我给你赔罪,此事绝非我的本意,可我现在还不能……”
“并非你本意?”郑明想听到天大的笑话一样笑起来,“高晟,我知道当时情况危急,必须要整合兵力,一
致对付瓦剌,可是真的只有杀戮这一个法子吗?”
“死在你刀下的十四位大臣,都是愚昧无能、顽固腐朽之辈吗?都是贪官污吏,只顾自己仕途,不顾百姓死活的人吗?”
“他们不是!明明有更好的解决方法,你可以用民族大义说服他们,你可以把他们带到城楼看看瓦剌人的凶残,甚至可以把他们关起来!待到击退瓦剌,你们保住了京城,他们还会激烈反对当今登基吗?”
“可你没有。”郑明从齿缝里迸出一句话,“杀戮,你只有不分青红皂白的杀戮,你是在纯纯发泄你的戾气,并非为了皇上,更不是为了大周!”
这句话隐隐带着金石之音,竟听得高晟打了一个寒颤。
咚,门扇从外撞开,几个人卷着风携着雪呼的一下冲进来。
“他果真中计了!”王总管狂喜,拍着郑明的肩膀道,“王爷必会给你大大记上一功,飞黄腾达指日可待!”
身为康王府总管,他常在京中各处行走,高晟一眼就认出了他,脸色立刻变了,“姐夫,你为太上皇办事?”
“太上皇?”郑明又是一声冷笑,“他弃臣民不顾,德不配位,我才不会给他办事,高晟,我只是想要你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