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心,我如今跟了老爷,老爷就是我这个弱女子的终身依靠。我啊,只盼他好呢。”薛姨娘捏着一方手绢,拍着父亲肩膀,扭着春日新抽的柳条般柔软的腰肢说话。
“我让春儿秋儿陪着去。”王相安排,“他们都是嘴巴严靠得住的家生子,都是忠仆,放心吧。”
“治好之后给我传信。何家怎么回事?不会是,起因该不会是……何秀质受封公主远嫁和亲之事?何相此举,也太不识大体顾大局了。幸得陛下只是禁止二子私回,从未曾将二子若私回原家定为重罪,尚有可操作的余地。”王相捋了捋自己那把美髯,眼珠一顿,突然想到这不太好却又十分真实的一点。凡涉政事,王相的脑子绝对好用。
“是,父亲。”王岑答。
王峪本是右相王前嫡长子,但自他去何家后,与左相一直在朝政上意见多有相左的右相就变得不是很在意他了。王相担忧,儿子七岁就去了何家,不知他在何家会耳濡目染些什么,不知何家会如何教导小王峪,是否会给他灌输一些对王家对自己不利的言论。还有一个原因,除了王峪这个嫡子外,王相另有嫡子王岑和庶子八个,现下还有两个姨娘有身孕,薛姨娘肚子中就有一个,五个多月了,尚不知是儿是女。
“娘,娘你在哪儿?娘你快出来,出来救救峪儿啊。”最后的希望破灭,父亲就这样被王岑骗过了,王峪内心拼命呼喊着,希望一向慈爱的母亲能从天而降救自己,但嗓子仍怎么也不出声音。
王峪之母现在在城北她娘家。王峪外公乃当朝御史大夫。按说圣上五十岁诞辰本与御史台直接关联不大,各级官员只需按惯例规定进行即可。然而今年不知何故,御史台所有人都特别忙。他外公只有两个女儿,次女正在坐月子,且长女即王峪之母自幼管理府中事,他母亲便被叫回王家掌事这几日了。
出了王家,开始还感觉得到春儿和秋儿不停地轮流着给自己擦脸上浸出的汗,后来就没人再擦了,他俩被无声无息地甩掉了。——王岑不敢杀了春儿和秋儿,否则回家后连带着王峪丢失之事,他完全无法向王相交代。
王峪王山雨王岑小时,七十八岁的祖父满怀遗憾地去世,叮嘱父亲这个长子万不可让王家继续衰落至无可挽回,否则他地下无颜,愧对列祖列宗。父亲谨遵遗命,欲重振王家一脉,再现平沂王氏百年荣光,故整日全心忙于朝政,终登相位。贤良能干内外皆通的母亲忙于打理自家和娘家诸多事情,分身乏术,家中丫鬟小厮数量虽多但贴心者少,幼时王峪常带山雨和王岑玩,教二人识字背诗数数,有时还要一左一右哄他俩入睡。
王峪依君命易至何家后,陛下虽不允许二子私自回原家,但允许二子每月来往原家不过三次的信件往来,由专人负责。他哪次不是先关心父母,再关心弟弟妹妹,“山雨长高了吗”“岑弟蒙入书塾了没”“岑弟近来诗赋可有进步”等语是他给王家去信中满纸常见之语。
如今王岑权衡利弊,不顾手足之情,只想着自我保全,只顾着自己利益。——王峪陡然心凉如冬日深渊底下的千年寒冰。
愤怒、委屈和不平炸得他终于微微睁开眼,入眼全是陌生脸孔,何家那几个小厮都还是熟面孔,自家这几个倒面生得紧,真的离家很久了,完全是在何家长大成人了。——难怪互不对付的王何两家都有人死劲地排斥自己,在他们眼里,自己当真是王不够王何不够何。
抬架上的王峪用着极沙哑微弱断断续续的声音道:“二弟,你为何……要这样做?倘若你想要右相继承人的位置,直接跟我说……我可以……在家祠中燃香,当着祖宗牌位,当着父母和全家人的面,将那个位置让给你,我自己……自己去考科举,另谋出路。”
说完之后,他嗓子难受得紧,咳了咳,让嗓子好受点。
走在队伍前方的王岑听见他醒了还张口言语,却连身都懒得转过来,笑里藏刀地答道:
“长兄,你能说话了啊。我没有说要除掉你哦,我只是,不再允许你存在于王府,更要断绝你再有回来继承王家的可能。你的所有,你的一切,都要从王府彻底消失,丝毫不留。”
“你住过那间屋子还留着,完全是母亲坚持保留原样。等我以后做了家主,就拿那间屋子做柴房。不,做马厩!”
“兄长,我怎么会直接要你命呢?我无非就是让你……自生自灭……而已。”
扔下王峪离开前,王岑扔下冷冰冰的话:
“有你在,还有我做继承人的份么?”
“你都已经从这个家出去十一年了,本来王家下一任家主就极有可能是我囊中之物了。姨娘生的那些,年龄比我小,身份上是庶子,母家没什么力量的,弱得很,对我构不成任何威胁。”
“你又回来做什么?我不欢迎你回来。”
这些话对王峪来说,犹如五雷轰顶,他不敢相信自己从小关怀到大的弟弟心中竟是这样的想法。
此时的王峪,没有一点和他理论的勇气,不知是窝囊,还是觉得任何语言都无力改变对方想法,亦或是对王岑这态度始料未及已不知该怎么跟他理论,唯余手指头上留有床沿那幅亲手刻的五人全家福小人的余感,失望与愤懑铺天盖地般席卷而来,他浑身颤抖,接着心如死灰,闭眼不言。
他气愤至极,心痛至极,甚至想爆粗口。
十一年来,在有些人眼中,我不是被易子而养,竟是颗弃子!
被真心相待之人如此嫌弃、忌惮与防范,从未料到!
冰冷无人的大街上,被扔到墙角根上的王峪裹着那床锦缎材质的铺盖卷儿,高烧得越来越厉害,再怎么集中力气也站不起来了,又或者是心被胞弟伤得太狠太重,脑子根本不愿意醒来,他感觉自己的生命体征正一点点消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