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样的一晚,有人儿女情长,目不交睫,也有人为半生杀孽,解佯狂。
如果书生手中狼毫可作利剑的话,那徐稚柳应是绿林榜上有名的剑客。他出剑的度不比任何一个杀手慢,就在文石消失的第二天,张文思几乎疯了。
这事还得从几天前说起。
因着夏瑛想要成立陶业监察会,而安十九又不肯放权三窑九会,他夹在中间左右逢源,已然惹得两位上司都不大高兴。
他在江西经营多年,本可以一路扶摇直上,谁知早年承了那老太监的情,在这动荡时期,不得已自贬身份重回景德镇当个县令。原以为太监会为他奔走,等过了风波就为他转正,谁知从天而降一个夏瑛,非但把他们全盘计划打了个七零八落,连他唯一的后路也堵上了。
高不成低不就的,府衙府衙回不去,县衙县衙没处待。
况夏瑛来时,他夫人正因目空一切而闹得满城风雨,安十九还疑心他想越俎代庖,他哪里敢作妖?就这么着,十年汲汲营营,一朝回到原点,又被贬成了一个小县丞。
虽则是个有品阶的县丞,虽则比从前官位俸禄都有所提升,虽则仗着景德镇陶瓷在天子面前露了脸,景德镇至浮梁县周边县镇都跟着涨了身价,但说到底,他还是个藉藉无名的小官!
更倒霉的是,十年前他还能跃过那三不管的县官大人,当家做主,如今非但越不过去,还顶着两座五指山。
一个明里的一个暗里的,倒叫他夹缝生存如何是好?
这些日子以来,张文思当真叫苦不迭,淌了这趟浑水,本意是从中捞点好处,他日功成身退能有所倚仗,谁知卷入朝廷斗争,成了文官和宦官的夹心肉饼,前后无路,真就欲哭无泪。
他还在琢磨出路呢,一日从外间回来,刚下马车就被一莽撞的小孩撞到,才要大声呵斥,突觉小腿被一硬物击中,低头一看,竟是裹着石子的一个纸团。
小孩已经跑远了,他索性不再追究,出于好奇拿起纸团。
这一拿,他的苦日子更苦了。
尔后,不管他走到哪儿,县衙后院,堂上,亦或外出公干的马车上,总会莫名其妙出现一张纸团,纸团上写的内容无一例外是“文定窑”三字。
初时他还当是谁的恶作剧,告诉自己不必放在心上,可时日一长,这见缝插针似的摧残,到底击垮了他的意志。他能感觉到背后时刻有双眼睛正盯着自己,牢牢地锁住他的一举一动,让他食不下咽,心绪难安。
他不得不开始筹算,是事情败露了吗?又是谁在作妖?究竟意欲何为!在这密不透风的监视下,他逐渐崩溃,开始疑神疑鬼。
要怀疑的,当然就属安十九。
夏瑛行事讲求效率,不喜欢拖泥带水,更不会耍心眼,是以,如果夏瑛对他不满,会直接说出来,而不是背后搞小动作,能想出这种损招的,只有安十九!
死太监在内廷学了千百种花招,如今倒用在自己人身上。张文思恨得咬牙切齿,一时生了歹心,欲要将其一军!
是以,在双方拉锯组建监察班底时,原本夏瑛力荐的几位瓷业泰斗,如今都已闲云野鹤,隐居山野了,安十九授意他将人堵在山里永世不出,他并未听话,假装失手让夏瑛得逞,背后奇袭致胜,安十九大雷霆。
如今泰斗们齐聚景德镇,即要进行下一步商榷,如何起到监察之责,这就需要三窑九会来配合。安十九再次借口万寿瓷搭烧迫在眉睫,各大民窑主事没有时间来参与规则制定,将夏瑛打了回去。
两人一来二去,倒是给了民窑们机会。不知是谁第一个站出来,要求御窑厂增加定银,以便万寿瓷搭烧顺利进展,如此时效上可以提升,也能促进百采新政的落实。
夏瑛当然乐见,只安十九再一次犯了难。
这定银向来是有数的,给多给少也不由他管,都是上面说了算。真要计较起来,万寿瓷搭烧量史无前例的大,民窑那头不算无理要求,御窑厂应给与方便。
给了这个方便,对他督造万寿瓷也是有益的,只是涉及到钦银一项,就如无形的手,扼住安十九的咽喉,让他不敢轻举妄动。
同样不敢妄动的还有张文思。
他每日都在悄悄窥伺和观察身边进出的各色人等,可惜一个个被怀疑了遍,仍旧没有找到放纸团的幕后黑手,要么缺乏物证,要么缺乏人证。
不过,他还是在各方考量下,锁定了一个嫌疑最大的目标——这人就是日前去府衙送文书才回景德镇的王进。
王进回来那日,恰好是纸团出现的第一天。
之后王进随侍身边,为他跑腿办事,中途还去接引山里出来的几位瓷业泰斗,表面看起来头脑简单,忠心耿耿,可不知为何,或许是一种宦海浮沉多年的嗅觉,也或许是当注意力集中时,平时微不可察的细微之处会被放大,张文思敏锐地现了王进的不对劲。
这人住在镇西头,身边没有妻小,也没有高堂,家里只一个负责洒扫的老头,光这一点就很不寻常。
其次,他从不和同僚们一起进出,下衙后总是独自一人回家。但是,住在镇西的他,曾几次穿过景德大街,去镇东头打酒喝,故此被同僚们调侃为酒漏斗。
可是以张文思的观察,王进并不像是好酒之人,至少不是那种为了一口好酒可以从西到东穿过整个小镇去打一壶酒的人。他虽然粗鲁无知,喜好狐假虎威,但他身上并没有一个酒鬼会有的不清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