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皇宫,来到街市,天阴了下来,冷风卷起尘土杂物,在空中旋舞。李靖远远就听到咯咯的笑声。只见阿月举着鞉鼓,边摇得咕咚咕咚直响,边追赶着萧瓛。萧美娘叫道:“阿月,跟姐姐走,不玩了。”
阿月玩得正起劲,摇头道:“我要跟哥哥玩。”萧瓛停下脚步,轻抚阿月的头,在她耳旁说了句话。阿月嘟起小嘴,极不情愿地走到萧美娘身旁。
出了水城,萧瓛、文仲元、普照等与萧美娘一行告别。守城兵士已在城外为张轲备好马车。李靖负起谢康途,美娘抱着阿月,上了马车。张轲亲自驾车,沿江边泥泞道路向北驰去。行到半途,下起雨来。雨点打在车篷上嗒嗒有声。阿月大概玩得累了,伏在美娘怀里很快入睡。
李靖想着孤星。他虽知有巫山渔女主仆照料极为安全,但仍悬着一颗心。此行任务,即是护送孤星安全抵达蜀中,完成舅父之命。不料屡生枝节,道途满是凶险。然而这些经历,让他不再是单纯少年。为了生存,他必须咬牙应对。这是他最初的人生体验,无法从书简中学到。
他朝萧美娘看去。美娘心情郁郁,蛾眉紧锁,自到江陵后就没见她笑过。李靖本来不善察言观色,但也明显感觉到梁帝极其讨厌这个女儿,若不是要让谢康途到张轲住处秘密绘制船谱,美娘或许会受到更多责骂。李靖斗胆向萧岿建言,本就在情急之下为了护住萧美娘才想出的歪招,不料梁帝欣然采纳。
李靖想安慰她的话到了嘴边,却又说不出口。
马车缓缓而行,离江陵城越来越远。黄昏时分,雨停风住,马车停了下来。李靖掀开车帘一看,眼前是一个并不甚大的院子,厚木门,泥巴墙,墙头盖了干草。院内房舍,均是干草覆盖,在烟雨中显得极为萧索。院门上有几个灰色大字“听风草堂”,字迹古朴,写在无漆木板之上。
张轲下车,打开院门,一条大黄狗汪汪直叫,扑向主人。张轲摸着狗头,对谢康途道:“谢船主,别人称‘寒舍’是客气,张某这草舍可是真‘寒’。我们一家三口一走,连这看家犬都只能自己到处找吃的。请进吧。”说罢赧然一笑。
谢康途伏在李靖肩头,笑道:“国舅爷说笑了。这‘听风’二字,何其高妙?此等清舍远避尘世,别有风情,国舅爷会享清福。”
张轲笑道:“这里夜夜刮风,刮得人难以入眠,只能称‘听风’了。”
一行人进了院中。李靖见院内果然有渔农器具,还有磨坊、水井、鸡舍、马厩等,与普通农家并无二致,只是多了几间房舍,相比文仲元的山庄可谓天壤之别。张轲把马车卸了,将马牵向马厩,对美娘道:“你先招呼贵客,青妮去看看鸡舍里的米粮还剩几何。”
萧美娘应了,放下阿月,开门进屋,挽起袖子收拾房间。这厅堂久不住人,到处都是灰尘。美娘招呼完谢康途,开始洒扫。
李靖想不到堂堂公主,居所竟与农妇无异,还要亲自做活。于是将谢康途放在矮榻上,也绾了衣袖清理房间。美娘也不拦阻。张轲、青妮照料好禽畜,也来帮忙。阿月则在屋里跑来跑去,对这个居所甚是喜欢。
李靖在擦拭家具时现,这房屋虽顶为茅草覆盖,但构架极为讲究,各处榫卯严丝合缝,看不见一颗铁钉;梁、柱、壁、架以及案、几、榻、柜,均由楠、柏、檀、樟等木材建造做成,连地砖的铺法都有讲究——或人字,或工字,或是制钱形,或成花瓣状。李靖出身世家,自然对这些细节极为重视。他边收拾物器边想,这张轲看似文弱,但在修造方面却极有天分,若是在长安或是建康,担当匠作监或可胜任。
晚间,张轲摆席迎客,上了三十年陈酿。萧美娘厨艺精湛,很快饭菜上席——熏鱼、炒鸡、炙肉、酥饼、烩青菜、炖干蘑等,香气扑鼻。其时南北饭食差异极大,但都较为简单。萧美娘精心烹调丰盛晚餐,显然对客人极为尊敬。谢康途心中高兴,也喝了几杯。李靖在军中时,舅父严禁饮酒,但这一晚也喝了两杯,只觉得头晕脑胀,却又兴致高昂。阿月似乎很久没吃过美食,此时吃得打起了嗝儿。美娘便叫青妮抱她到后堂玩耍消食。
酒过三巡,谢康途举杯道:“谢过公主、国舅爷。在下此番身逢不测,有赖公主、国舅搭救。此次到贵府绘制图谱,又要增添不少麻烦。”
张轲喟然叹息:“谢船主千万别客气。今日你也瞧见了,我这国舅不如农夫。若不是皇帝有诏请谢船主绘图暂住寒舍,今日或许连朝堂都进不得。”
美娘道:“舅父因我受累,女儿只恨自己不争气……”
张轲愤然道:“美娘切莫自责。你有何过错,让皇帝如此待你?命相之说,纯属无稽之谈。你皇叔薨逝,是误食江鱼中毒;你舅母离世,只因偶染风寒。若说相克,你与舅父朝夕相处,我怎会毫无损?太卜令也好,和尚道士也罢,若真能未卜先知、洞晓天机,天下还不掌握在他们手里?用得着各国尔虞我诈机关算尽?用得着连年征战民不聊生?”
美娘神色黯然,端起酒喝了一杯,道:“舅父待我,胜过亲生,美娘没齿不忘。谢船主,你可知我为何身患寒疾?我出生之后,母后见是个女身,直接把我扔在地上受冻;父皇却找太卜令卜问询凶吉,听我实在哭得凶了,才进来看了一眼。我曾听宦官说,他们议定要把我溺死!如此爹娘,不要也罢!”说罢泪如泉涌。
谢康途道:“公主不易,小人深表同情;国舅慈爱,小人五体投地。然而过往之事已随风而逝,公主病情渐好,还是应着眼将来。”
美娘泣道:“谢船主,你看我有将来吗?今日朝堂之上,父皇先是要把我许给陈国太子,被萧摩诃拒绝之后,恨不得命我投江自尽——他从不反省自身怯懦,总是怪别人不好。从小到大,除了上次在大船上丢失的那颗夜明珠是他所赐,连一件衣衫都不曾得他赏赐。我恨梁国……若是男儿身,当学木立兄弟行走江湖,哪怕冻死饿死,也比受这冷眼强得多了!”
李靖见她楚楚可怜的样儿,心似已碎成千万片。他只恨自己年幼无能,不能保护美娘。若是此女真的愿意跟他远走他乡,他愿舍弃一切……
正在这时,屋外一个声音道:“古来皇室皆冰炭,哪有兄弟父子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