健妇在外道一声“二位坐好,咱们这就走了”,继而便听一声马鞭脆响,马车辘辘向前去了。
而此时此刻,车厢内的氛围却略微有些微妙。
张玉映出身官宦人家,人亦聪慧,颇有些相人的本领,然而此时此刻,叫她去猜度一掷千金买下她的这位娘子,倒是有些拿不准了。
这位名叫乔翎,自称乃是越国公姜弘度之妻的娘子,有一张明快且美丽的面孔,肤色不同于神都追求白皙的贵女们,是一种被太阳亲吻过的浅麦色,身量修长,体态结实。
张玉映注意到,她有一双格外明亮的眼睛。
感觉好像并不是高门出身啊。
她的衣裙并不算华贵,只是寻常布料,盛产于南方,发间插一支没有坠饰的金簪,寻常百姓看来珍惜,但是在官宦人家眼里,便算不得什么了。
还有她的手……
先前在太常寺吏员主持之下签署一系列文书的时候,张玉映有注意到,那并不是一双长期养尊处优的手。
再综合她那口略带一点南方口音的官话,好像就能够得出结论了——这是一位行大运与越国公府缔结婚约的、出身南方乡绅亦或者低阶官员门庭的娘子。
可是她的言语和神态又不像。
竞价开始的时候,张玉映其实就在堂后,否则,怎么能够知道有人在与鲁王府竞价,且及时的央求人前去表态,愿意将自己积蓄的三千两呈送过去?
所以,她当然也听到了乔翎同鲁王府东阁祭酒的对话。
这位娘子并不熟悉神都的规矩,对于帝国北部的一切也显得陌生,但她并没有因此心生怯懦,暗怀自卑,更没有谨小慎微的心思,反而以一种近乎坦然的姿态,向她遇见的人展示自己的疑惑和不足——这是多么纯粹的上位者思维啊!
我不懂,所以我就要问。
她脑海里甚至于没有“对方可能会取笑我呢,怎么办,会不会很难堪”和“叫人知道我不懂,好丢脸”的概念。
对于一个成年人来说,这是极其罕见的品质。
要么是她极少会被人拒绝,亦或者是接受从上而下的俯视,要么就是她心理素质异常强大,甚至于强大到可以无视旁人过于负面的态度。
这两种可能,前者需要高高在上的地位,后者需要个人异常强悍的本领和底气,那么……
张玉映心想:这位娘子所具有的的,是哪一种呢?
无论她具有哪一种,都是可以很容易获得财帛的。
可即便如此,今日之前,她却连一个侍从、一辆马车都没有。
起码这能够说明,世俗的财物,在她眼里不过是过眼云烟……
马车缓缓驶离此地。
先前为张玉映而聚集在此地的人流逐渐散去,嘈杂之声渐消。
不远处院中那座楼阁的窗户不知何时开了几扇。
几双眼睛目送着那辆马车消失在视线中,也随之转身,先后离开了此地。
……
马车上。
张玉映心神回转,回想起先前场中之事,同乔翎耐心的一一解释:“方才娘子所见到的那位东阁祭酒,其人姓王名群,字长文,乃是当今圣上第三子鲁王的属官,东阁祭酒是他的官职,为正六品。”
“而旁人口中所称呼的杜崇古,其人正任太常寺卿,乃是本朝的九卿之首,罪官家眷的看管之权,便归属于太常寺。”
乔翎会意的“噢”了一声,神情略带一点新奇的注视着她那张过分美丽的面孔,道:“我初来乍到,对于神都诸事几乎一无所知,此后怕得劳烦张娘子处处提点了。”
张玉映赶忙道:“娘子不惧鲁王威势,仗义伸手,于我不啻于有再造之恩,如何敢领受您这句‘劳烦’?但有驱使,万死不辞!”
乔翎听得笑了起来:“说什么万死不辞就太严重啦……”
又说:“叫张娘子未免过于客气,以后我还是唤你玉映吧。”
张玉映自无不从。
乔翎在嘴里把这个名字念了两遍,愈发觉得妙不可言。
玉映,玉映。
这样绝顶姝色的女子,就该有一个这样美妙的名字。
或许是竞价结束的消息传了出去,之前水泄不通的道路也被疏散开来,马车不疾不徐的行驶着,两刻钟过去,终于迫近了神都的外城墙。
乔翎掀开车帘,视线顺着城墙一路往上,想要望到修筑在其上的城楼,最后把头仰到不能再高,却也只是在云雾之间模糊的看到了一处狰狞飞凌的檐角。
城楼在更高的地方。
她为之瞠目:“得有几百米那么高吧!”
张玉映告诉她:“本朝从土德,尚黄色,以五为贞吉之数,宫室营建、宗庙祭祀多用五和五的倍数。譬如神都,便有城门十五座,而神都的城墙……”
她视线循着乔翎挑开的车帘望了出去:“正好高五百米。”
乔翎尤且深陷在惊叹之中:“要耗费多少人力物力,才能修成这样几乎上与天齐的城墙?!”
张玉映嘴角噙着一丝笑意,娓娓道来:“据说在高皇帝时期,仙人还在世间行走。那些得道之人,挥一挥衣袖,便能降下一场润泽千里的大雨,吐一口气,就能吹散漫天的积云。仙人乘坐着小舟在云间遨游,更有甚者,以自己的兵刃作为舟车,行走于九天之上……”
“那时候国家与国家之间的征伐,也与当世不同,国家的都城上空都笼罩着肉眼难以观测到的罩子,平时不显山不露水,但是一旦有敌人来袭,发动起来,却是连一只飞虫都无法混入城中。”
“高皇帝秉承天命,得到仙人襄助,匡定九州,得成大业,如今几乎上可齐天的神都城墙,也是仙人的手段之一。而高皇帝自己,因为终结了乱世,开创王朝,功德深厚,被当时尊为圣人。如今民间也仍旧延续着这个称呼,反倒是正经称呼庙号的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