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咏声看着这对哼哈二将,也是没了办法。春生和狗娃渐渐成年,也该成家了。何咏声重新盖了个大瓦房,两个儿子,各分三间,眼下暂时,还住在一起。
春生找对象也挑剔。这也看不上那也看不上,介绍多少个姑娘,都黄了。他自己就是个吊儿郎当的,用何咏声的话来说,二流子一个,干活干活不行,人么,懒得要死,横草不拈竖草不动,连饭也不会煮,油瓶子倒了都不扶。人品更是不怎么样。油嘴滑舌,驴粪蛋子表面光,也就是样貌好点,人家不嫌弃他就不错了。他还挑三拣四。何咏声真是整天都要被他气死。
倒是狗娃好点,人虽然笨点丑点儿,但是不挑,何咏声让他娶谁他就娶谁。
春生眼看着年纪大了,再拖就不好找了,这才勉强把婚事定下。
何咏声心里总有个愿望,读书成才。他不甘心自己这一辈子就这么完了,不甘心下一代就这么毁了。
这种想法,在他第一个孙子出生的时候,达到了顶点。那是一个非常好的孩子,简直堪称完美。圆溜溜的大眼睛,黑漆漆的眉毛。
他是春生所生,长得跟他爸爸一样好看,但性格完全不像。他身上带着一种不知是来自他母亲,还是来自他的奶奶付宜云的,那种特有的温柔和善良。这孩子心非常软,从小就喜欢小猫和小狗,从不会去伤害任何小动物。有一次,何咏声看见他蹲在墙角,小心翼翼地端着一片树叶子。何咏声问他在干什么,他说:“要下雨了。这里有个蚂蚁在搬家,我怕它被雨淋到,把它搬到屋檐下去。”他比何咏声见过的任何孩子都要聪明。何咏声教他背诗,一首七言绝句,他两遍就背会了。教任何汉字和算术,都只需要学一遍。对于一个教师职业的人来说,何咏声一眼就能认出,这是个好苗子。难得的是,他聪明,并且专注,不像他爸爸春生那样油腔滑调,三心二意,只会耍些小聪明。他对事物充满了好奇,并且会耐心研究。他是个敏感的孩子,情绪丰富,并且富有同理心。他总能体察到身边人的感受,不管是何咏声,还是付宜云,或是他的妈妈。最难得的是,他是个男孩。何咏声的三个儿女,他最喜欢的其实是桃花,他一直可惜桃花是个女孩。女孩不能继承家业,不能延续香火。即便再聪明能干,也终归是嫁出去。他倒是有儿子,只是不成器。
而今,他总算有了一个聪明懂事的男孩。他是付宜云带大的。他的父母忙于农活,平常便总是跟爷爷奶奶在一起。何咏声给他取名字,叫何灿,小名叫灿灿。
何咏声把自己所有精力,都用在这个孩子身上。灿灿每天跟着奶奶吃,跟着奶奶睡。
付宜云恍惚感觉,他像另一个桃花。但她知道不是。养孙子,和养儿女是不一样的。她在儿女身上倾注了全部心血,而今儿女长大成人,她的力气也已经耗尽了。她只是出于一种善良和责任感,在呵护这个孩子。但她内心其实很疲惫,感觉不到多少意义。而何咏声完全相反,他像着了魔一样。
桃花、春生和狗娃,都是付宜云亲手带大。作为父亲的何咏声,几乎很少参与。可以说,他在很长一段时间,都是缺失父亲这个身份的。桃花小时候很黏他,长大后,渐渐也畏惧他。春生和狗娃则是从小到大都跟父亲不亲。
兄弟俩长大后,很叛逆,经常和父亲对着干,把父亲的话当作是耳旁风,甚至当面言语顶撞起他来。这把何咏声气够呛。他信奉父子伦理那一套。儿子无论如何,都是不能顶撞父亲的,那是忤逆不孝。春生和狗娃听到这些话,只觉得老父亲封建,跟不上时代。大清亡了几十年,还说什么三纲五常的话,听着都想笑。
春生觉得跟他爸无法沟通,就懒得辩驳。春生结了婚,也不老实,整天不做家务,也不下地干活,就在外面闲逛、打牌,跟一些女的鬼混。何咏声哪里受得了这个,见到了就要骂:“你看看你媳妇,整天一个人在家,又要洗衣服做饭,又要下地。你一天活也不干,就知道鬼混,回到家里,端起碗来就吃现成,有你这样做丈夫的?”
何咏声抄起棍子,就想要揍他一顿。
春生心里想:你凭什么说我。你当初对我妈还不是一样。自己在外面吃喝享福,家里啥都不管。有一次,春生没忍住,小声顶了他几句。
何咏声气得跳脚,大骂道:“你老子我再混账,也没有像你一样游手好闲,不务正业!也没像你一样在外面勾三搭四,成天跟女人嘻嘻哈哈,勾肩搭背。”
春生不甘心被他父亲指着鼻子骂,说:“你当初还打我妈呢。我再混账,我也不打老婆。”
春生是不打老婆。他成天见了女人就是嘻嘻哈哈,见了他老婆也是嘻嘻哈哈。他嘴巴甜得很,又肯做小伏低赔不是,会哄女人开心。但是他不干活,嘴里也没几句真话。春生还说:“你把钱只捏在自己手里,从来不给我妈。我好歹家里的钱给她管,还要怎么样?再说,我哪有天天不干活了?我前几天不刚下地?谁有工夫天天搁那地里刨啊薅的,又挣不到几个钱。”
何咏声被他这句话气得当场晕了过去。
家人都吓坏了,见老父亲倒地不起,急忙抢救,送去医院。最后诊断得出,何咏声患了心脏病。何咏声在医院住了三天,这才送回家。
他卧病在床期间,春生也不进他的房间探望,也不给父亲请罪。只有付宜云在床前照顾他,端水送饭,洗脸洗脚。儿媳有时候过来,给送点吃的,问候几句。他脾气极度暴躁,对妻子、儿子,都感到无比失望。我这是做了什么孽,他心想,我遇到讨债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