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如海听了,便让他们停在路边,又命随行众人都到车上避雨,此次除了他乘坐的马车,亦有仆从坐的马车,也有拉行李的马车,倒也够坐。
过了半个时辰,雨势减缓,不想却夹杂着雪珠儿落下,不消片刻,路边衰草如撒白盐。
路上已少见行人,林如海方命启程。
林如海拉了拉身上的斗篷,正在看书,大约行了一刻钟,林如海忽觉身下马车一顿,停得突然,他险些撞到了头,不由得问道:“出了什么事?”
车夫忙道:“有个孩子撞了过来,险些被马踩死,如今已经躺在地上了。”
林如海闻声一惊,以为碰到了故意撞车求财的,忙掀了帘子,果见地上躺着一个孩子,距马蹄停处仅有两三尺,一动不动。
林如海想了想,命人抱过来细看,却是个六七岁的孩童,衣衫单薄,业已湿透,面色青紫,却是奄奄一息了,林如海伸手一摸,心口些微还有些热气,忙命人送进车内,又叫了一个小厮鼓瑟进来,取两件衣裳给他换了,又拿热酒来擦心口和手脚,片刻后,便即回暖。
林如海听这孩子呼吸渐缓,微微放心,道:“可有人跟在后头?”
车夫说没有,林如海便知不是故意撞车求财的,道:“既然如此,快行上路,我瞧着离石头城也不远了,进了城请个大夫给他瞧瞧,既遇见了,不能不管。”
一时进了石头城,林如海并未先去家中,反去了医馆。
大夫给那孩子诊了脉,又扎了几针,对林如海道:“不妨事,饿的,又冻得不行,故昏迷不醒,灌一碗姜汤下去,一会子就能醒了,到时给他喝两碗粥便好了。”
因当冬日,又逢下雪,医馆中姜汤尽有,少时便有学徒端了过来给那孩子灌下去。
林如海命人付了钱,便带那孩子回家。
金陵原是旧都,繁华富贵之处不让姑苏之风流,不仅宁荣两府厅殿楼阁依旧峥嵘轩峻非常,林家在石头城中也有旧宅,占据了小半条街,却是林如海之高祖封侯时所建,历经百年,门前早已寥落无人,内里却修整得十分干净。
姑苏相距金陵极近,林如海又是在家多年,年初已将各处料理了一遍,剩下仆从皆不敢偷懒,又有先前仆妇提前进城,说了林如海将至的消息,故林如海抵达金陵后住进旧宅,里外一应俱全,十分便宜。
到家不久,那孩子果然醒了,一脸迷茫之色。
林如海已叫人去熬了粥,道:“你先吃饭,我有话问你。”
那孩子瑟缩了一下,想是饿得狠了,端起粥碗便往嘴里灌,幸而那白粥已吹得温热适中,不然进嘴便能烫坏他的舌头。
那孩子一口气喝了两碗,一抹嘴,翻身下床,跪倒就拜,头磕得极响。
林如海见了,倒觉得有些意思,忙叫他起来,问道:“你叫什么名字,今年几岁了?怎么好端端的偏撞到我们跟前了?”
那孩子面黄肌瘦,骨瘦如柴,眼睛却是黑白分明,犹如两点黑漆,答道:“俺叫虎子,张大虎,是山东人,今年八岁了,俺老家那里有好多土匪,抢了俺家的田,还烧了俺家的屋,还抢了俺娘去,俺爹带俺逃了出来,说是投奔亲戚,亲戚没找到,俺爹也死了。”
他说话虎声虎气,条理也还分明,但眼里却流了几点泪下来,道:“大老爷,俺不是故意撞你们的,俺就是想找个地方避雨,走到半路没力气了,没避开大老爷的车。”
眼下世道不好,旱涝不定,鼠盗蜂起,不拘张大虎老家一处,便是江南也有多处案起,民不聊生,虽有官兵剿匪,亦难平定,往往都是事后剿匪,彼时百姓却已吃苦多时矣。
林如海向张大虎道:“如此说来,你是无处可去了?”
张大虎呜呜两声,忙着点头。
林如海见状,暗暗慨叹不已,向贴身小厮鸣琴道:“你带了他下去,暂时安置下来,明儿回姑苏再带过去。”
鸣琴点头称是。
张大虎忽然又跪了下来,砰砰砰磕了几个头,含泪道:“大老爷收留俺,是俺的福分,俺啥都没有,俺给大老爷磕头。”
林如海淡淡一笑,道:“不必再磕了,先跟鸣琴哥哥下去歇息罢。”
看着鸣琴带张大虎下去,鼓瑟问道:“老爷怎么想起来收留这个孩子了?”
林如海叹息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今儿不管他,他沦落在外,并无谋生之力,少不得随人学坏了,到时指不定如何偷鸡摸狗呢,倒不如留下,不缺他这一口饭吃。”
鼓瑟听了,不由得深以为然。
林如海收留张大虎本是无意之举,倒不曾想因他反得了好处,且是后话不提。
不多时,仆妇过来回话,说书信和礼物均已送到了甄家,甄夫人赏了一等封儿给她们,道:“甄夫人说,颜先生不过是区区小事,早就忘记了,想是下面为了奉承他们才难为颜先生,如今已命人去说了,叫他们再不敢如此,也回了太太书信和礼物。”
林如海微微点头,甄家虽然嚣张跋扈,但是在这种事上料理得却十分妥帖。
他本有孝,无意登门,等到次日雪晴,方命人去打探颜静之其人。
辞官回乡只为教书,颜静之在本地颇有声望,一打听便得知许多事迹,回来一一说与林如海听,林如海越发赞同甄士隐的眼光,忙命人投了名帖去颜家。
颜静之已得了甄士隐的书信,自知林家门风,如今见林如海容貌俊逸,风流隽永,心中亦觉喜欢,又见他诚心相邀,思及在金陵难以立足,殃及妻儿,听林如海说如今先教导族中子弟,待教得好了,名声渐足,日后便扩建书院,并收四方学子,并不单有林家子弟,此举大得颜静之心意,当即便应承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