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听今川义元又道:“说起来,千神宗还没消息呢,那怪物夸下海口,要在昨晚把信长的首级送来。哼,全是大吹牛皮,只可惜了那些黄金美女。”
众将纷纷称是。今川义元又说:“千神宗不能取,咱们自己去取,料得信长见我兵威,决计不敢轻举妄动。我大可放开手脚,以重兵攻城。松平元康,你率五千人攻打丸根,鱼住隼人,你率五千人攻打鹫津,毛利河内你带六千人马,寻找信长的主力决战。我率余部,在桶狭间掌控全局。义元在此约定,后日傍晚,在清洲城与诸君痛饮。”
众将纷纷起身,哄然道:“后日傍晚,在清洲城与主公痛饮。”这一声威武雄壮,阿市听得心神激荡,禁不住身子摇晃,触动枝条,叶片簌簌而落。
今川义元咦了一声,厉声道:“树上有人?”阿市吓得面无血色,瑟瑟发抖,陆渐不由将她紧紧抱住,只怕她一不小心,掉下树去。
却听前田利家笑道:“主公多虑了,约莫呼声太响,惊了树上的鸟雀。”
今川义元冷哼道:“管他是人是鸟,鸟铳伺候。”“哗啦”一声,众旗本取出鸟铳,燃起火绳。陆渐、阿市心中绝望,双双闭眼,忽听耳边传来鱼和尚细若蚊蚋的声音:“向左歪倒,到我身后来。”阿市已吓得动弹不得,反是陆渐奋起余力,拉着她向左歪斜。
铳声大作,陆渐耳边风声劲急,铅丸中树的“哧哧”声连绵不绝,但觉阿市手心汗津津的,却无一丝热气。
过了片刻,忽听今川义元叹道:“真的没人么?看来我年纪越大,胆子却更小了。各位早早出发,一战而胜,誓灭尾张。”
众军齐声应道:“一战而胜,誓灭尾张。”纷纷上马,势如一阵旋风,呼啸着去得远了。
今川大军陆续经过,足有半个时辰,四野方才安静。鱼和尚拎着二人跃下,将衣袍一抖,抖落许多铅丸。原来他以大金刚神力挡下鸟铳,解了当时之困。
“大师!”阿市泪涌双目,忽地屈膝合十,“我一定要找到大哥,尾张国运将终,阿市不能独生。”
鱼和尚白眉微皱,向陆渐道:“孩子,你说呢?”陆渐道:“我的‘黑天劫’发作,不回去也是死。既然阿市要回,无论生死,我都陪着她。”阿市心中滚热,眼泪夺眶而出。陆渐见状,掏出手帕给她,阿市却不接下,抱住他大放悲声,陆渐只道尾张将亡,她心怀恐惧,忙道:“别怕,有我呢!”
鱼和尚叹道:“既如此,和尚送你们去清洲,只是你们须得答应和尚一件事。”阿市道:“大师请说。”鱼和尚道:“你们须得发誓,回到了家,他人问起脱难经过,你们不得说出和尚,便只当从没见过和尚一样。”
“那怎么成?”陆渐急道,“千神宗是大师所杀,别人问起,我们又怎么说呢?”鱼和尚摇头道:“谁说千神宗是和尚杀的,他分明死在你和北落师门手里。若以和尚的性情,不但杀不了他,死在他手里也说不定。”想到那时若非北落师门损了千神宗一目,自己或许当真收手,落得个全军覆没,不觉叹了口气,又道,“你们二人若不答应,和尚便不去了。”
陆渐、阿市对视一眼,心知前方今川大军密布,若无鱼和尚护持,决难回到清洲,只得道:“便依大师。”
商议已毕,三人向清洲城行去。陆渐身子虚弱,此时反赖阿市扶持。鱼和尚走在前面,不住咳嗽。途中遇上好几股今川的人马,均被鱼和尚制服,但随人马增多,三人只得绕道而行,尽往今川军不及处行走。
行了一日,天色渐晚,三人便在一道小溪边歇足。鱼和尚始终咳嗽不绝,陆渐则浑身滚烫,躺在地上胡言乱语,说的均是华语,阿市无法听懂,只听他话中反复出现“阿晴”两字,心中一时怪怪的,但何以如此,却又不甚了然。
阿市原本娇生惯养,此时想方设法竭力救治陆渐,她取了手帕,沾湿了水,给他擦拭身子,忽见鱼和尚坐在溪边,咳嗽时有团团猩红顺着小溪流下,不由惊道:“大师,你受伤了?”鱼和尚微笑道:“不打紧,旧伤而已。”说罢,盘膝打坐,调理气息。
阿市给陆渐喂了些清水,抱膝坐在他身边,心想有生以来,从没有经历过这么多事,走过这么多路。低眼再瞧陆渐,心中更是喜悦,不由寻思:“我这一生之中,也从没遇上这么值得托付的男子。”她抚着陆渐的额头,凝视着他乌黑的眉毛、高高的鼻梁、瘦削的双颊,还有那苍白的嘴唇,似乎永远也瞧不够,真想一生一世地瞧下去。
看着看着,她困倦起来,伏在陆渐身上,迷糊睡了过去。突然间,流水声将她惊醒,抬眼望去,四野昏黑,不由一阵心悸,失声道:“大师,大师。”却不闻人应,阿市慌乱起来,抚摸身下,但觉陆渐好端端的,呼吸平稳,烧也似乎退了许多,不由略略定心。这时间,前方火光一闪,似乎伴有人语。
阿市转身摸到一根树枝,心想:“陆渐拼命救我,现在他生病了,轮到我救他了。”想罢,挺身而起,将树枝横在胸前,默想以往兄长教过的剑术,揣度,论武有孙、吴韬略之兵法。又闻陛下选股肱之将,起精锐之师,来侵臣境。水泽之地,山海之洲,自有其备,岂肯跪途而奉之乎?顺之未必其生,逆之未必其死。相逢贺兰山前,聊以博戏,臣何惧哉?倘君胜臣负,且满上国之意。设臣胜君负,反作小邦之差。自古讲和为上,罢战为强,免生灵之涂炭,拯黎庶之艰辛。特遣使臣,敬叩丹陛,唯上国图之。”
他朗诵已毕,佛堂中落针可闻,佐久间信盛固然羞怒交迸,座中倭人也是无不汗颜,自以为得意的良怀回书,座中倭人无人记得,反被这唐人一字不漏地背了出来。
但听宁不空冷冷说道:“我太祖皇帝,以一介布衣起于陇亩,却将蒙古数十万铁骑逐出中原,光复华夏,日月永照,威德远迈汉唐。良怀当时一介亲王,既非将军,也非天皇,却敢下书向我太祖挑战,不论成败,胆识的确过人。其中有两句话说得好:‘倘君胜臣负,且满上国之意。设臣胜君负,反作小邦之差。’移到今日来说,今川义元号称‘东海第一名将’,以十倍兵力来攻,倘若灭了尾张,也不过理所当然;但若一不小心,反被尾张国所灭,却是贻羞千年的大笑话了。当年我太祖并非不敢攻打日本,怕的是,若一不小心,像蒙古人那样遭遇神风,人死船沉倒不足惜,若是变成你国的笑话和谈资,却是大明朝永难洗刷的耻辱。”
他顿了一顿,扬声说道:“大伙儿都认为尾张国运将终了吗?既然如此,宁某倒愿意豁出性命,直捣今川腹心,或许一战成功,让今川义元留下无法洗刷的羞耻。这就叫‘顺之未必其生,逆之未必其死’。”
“说得好。”织田信长忽地拍掌大笑,站起身来,舞扇蹈足,跳起敦盛一番之舞,口中唱道,“人间五十年,与天地相比,不过渺小一物。看世事,梦幻似水。任人生一度,入灭随即当前。此即菩提之种、懊恼之情,满怀于心胸。汝此刻即上京都,若见敦盛郎之首级……”跳罢此舞,织田信长贯甲跃马,独自飞奔而出,诸侍童、家臣无不大惊,跨马跟随,紧跟着的是二百士卒。
织田信长马不停蹄,沿途聚集起两千兵马,于次日午时,突然出现在桶狭间的狭长谷地。屡屡得胜的今川大军志得意满,正在午休,不及穿甲上马,不及提枪发铳,便被织田军冲得七零八落、尸横遍野。是役,桶狭间的今川大营全军覆没,四十二岁的今川义元被织田信长取下了首级。二十七岁的织田信长以少胜多、一战成名,从此开始了统一日本的漫长战争。
佛堂中,织田家的侍童家臣俱已走光,宁不空却纹丝不动,陆渐忍不住问:“先生不去吗?”
宁不空淡然道:“胜负已分,我又何必去凑那个热闹?”陆渐奇道:“胜负已分,谁胜谁负?”宁不空道:“自你告诉今川大本营的所在,今川家的末日便已到了。你虽不愿做织田的家臣,但你今日之功于织田一家,却是远胜众人。”
陆渐听得发呆,忽听宁不空道:“你随我来。”说罢,漫步而出。陆渐不知他心意,心怀忐忑,默然跟从。
走到寺后密林深处,宁不空驻足回身,伸出枯瘦大手,抚着陆渐的头笑道:“乖孩子,你一向很听我话,必然不会骗我吧?”
陆渐道:“我怎么会骗先生呢?”宁不空叹道:“陆渐啊,你越来越不老实了。千神宗号称日本第一剑客,以你的本事如何杀得了他?就算你借了劫力,但有借有还,要杀千神宗,得借多少劫力?别说你修为未深,劫力不足,就算劫力够了,仓促间偿还不了,你也早已经死了,怎么还能安然回到善照寺呢?”
陆渐虽知宁不空精明,却不料他疑心动得如此之快。但觉那手移至喉间,微微一紧,不觉慌道:“先生,我答应过别人,不能说出他的。”
“连我也不能告诉么?”宁不空叹了口气,“原本普天之下,除了劫主,能封住三垣帝脉的人寥寥可数,你不说,我也猜得出来。只不过,陆渐啊,你不告诉我实话,就是对我不忠,你若对我不忠,我又怎么放心留你在这世上呢?”
陆渐左右为难,但鱼和尚的告诫尚在耳边,自己若是说出他,岂不成了无信无义之辈,一念及此,扬声道:“宁先生,并非我不老实,我发过誓,死也不能说出那人。”
宁不空笑道:“要死还不容易?”手上骤然加劲,陆渐颈项欲断,双耳嗡嗡作响,伸手抓那大手,却又提不起气力,眼前金星乱迸,渐渐化为一片白光。突然间,只听佛号震耳,四野皆响,陆渐颈上一轻,宁不空放开了手,陆渐终能吸气,禁不住捂颈蹲下,大口喘息不已。
“西城之主,东岛之王,金刚怒目,黑天不祥。”宁不空呵呵一笑,“当今天下,有能为封住“三垣帝脉”的人,除了区区这个劫主,便只得三人。足下口宣佛号,当是‘金刚怒目’鱼和尚了。”
陆渐举目望去,鱼和尚霜眉枯容,悄立远处,合十叹道:“足下动辄杀人,未免太狠。”
宁不空笑道:“若不行此苦肉计,怎能赚得大师现身?大师隐身暗处,还不是想趁机算计宁某?”鱼和尚道:“你算计他人在先,和尚为何不能算计于你?你只需根除这孩子身上的‘黑天劫’,和尚便不与你为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