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京城一路打马回景德镇,路上不眠不休走了十日,中途和原先一起出公务的人马接头后,脚程稍缓。进入江西地界,吴寅还多盘桓了两日,去办件私事。
时任江西左布政使的孙大人孙旻,正是吴嘉在议亲的孙家。两家亲事是父母长辈在孩子们出生时就定下的,那时孙旻连中三元后正在翰林院担任侍读学士,品阶虽不算高,但常伴皇帝身侧,陪着皇帝读书写字,记录要案,时不时还能帮皇帝誊抄奏折,参议天下大事。
比起那些一年半载见不到皇帝两回的高官,翰林院侍读不知好多少倍,这也是公认的士族考学的正统青云之路,今后是要往内阁提拔的。
孙旻也正是如此,在翰林院熬了几年资历,下放镀金,再回迁京城,加官进爵,没有几年就当上了户部侍郎,管着天下钱粮要塞,可谓简在帝心。
那时候,吴方圆也将将只是鸿胪寺一名小官。
按说两家差距渐大,婚事应要作废的,谁知孙家的儿郎偶然见了回吴嘉就非卿不娶,两家大人不忍心拆散命定的姻缘,也惦念着少时一起考学的交情,是以在孙旻的活动下,之后吴方圆浑似踩了狗屎运,一路官运亨通,直直往上蹿。
这么着,两家恢复以往的走动,也没刻意隐瞒什么。京城的墙再高也藏不住任何秘密,没有多久大小官员们就都知道,吴家和孙家未来是要结亲的。
且因着孙旻官阶更高,加上他为人圆滑,处事老道,两年前又一次外放江西担任左布政使,朝野内外都说这回在地方干点实政,再回京必然直升内阁。吴家是高攀的那一方,跟着孙家水涨船高,自然也要处处以孙家为先。
吴寅既到了这地界儿,少不得去拜访孙旻一趟。不巧的是,孙旻刚好去了临县勘察水利工程,次日天黑才回,吴寅不得已又多耽误一日。
和长辈说话,就似逢场作戏,场面上客套几句。吴寅本就不是会来事的人,和孙旻也谈不上多亲近,照例问候一番,被留下用饭。孙旻看他手脚没处放似的一副拘谨模样,笑着问起他在巡检司衙门的公务,吴寅这才找到话头,一一说了近况,就当汇报工作了。
饭毕,孙旻看他归心似箭,也不多留,只道:“待你我两家正式结亲,也到时候回京述职了。届时见了你父亲,我劝劝他,想个法子也将你调回京城。”
吴寅下意识道:“多谢孙大人,不过我在景德镇干得挺开心的,暂时还不想回京。”
“开心?”孙旻愣住了,“景德镇民风剽悍,十八行当闹起来没个消停,我可听说了,你在那里没少忙活。”
吴寅略感羞赧地挠挠头:“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本就职责所在,不值当什么。”
“你当真如此想?那……和太监那头关系如何?”
吴寅面色一僵,用公事公办的口吻回道:“正常往来,只要他不惹事,我也不会主动找他的麻烦。”
“到底不在天子脚下,让一个拿着鸡毛当令箭的宵小当了寨王。”
孙旻说这话时,难得流露出几分端方君子少见的轻佻。
吴寅一怔,下意识脱口而出:“孙大人既知太监所为,为何不参他一本?”
“证据何在?”孙旻似察觉失言,正了正色,“朝廷有朝廷的法度,地方有地方的规章,上官和下官之间也要讲求规矩分寸,不是你说一句他十恶不赦,我就能随便拿人的。”
吴寅不信:“难道这么多年就没有一个人敢站出来?”
孙旻笑了,笑他天真。
“贤侄,参安十九一本容易,要参倒他和他背后的阉党势力就不简单了。说句大不敬的,万寿在即,谁这个时候敢去触九五之尊的霉头?便是你爹,我那耿直的亲家,怕也要三思再三思吧。”
孙旻是典型的纯臣,不溺近情,不涉党争,一心一意为君主分忧。吴寅知道,自家老爹吴方圆是极其看太监不顺眼的,当朝和安乾斗得最狠的一派文官中,就有他爹的身影。
因着这点,吴家和孙家的亲事曾一度僵持。
这几年京中实在太乱,孙旻自请外放,何尝不是一种自保?吴寅认定他的冷漠不作为,是作为纯臣的私欲在作祟,其中必有对帝心的考量,他根本不是一个以江山社稷为先的忠臣。
所谓道不同,不相为谋,和这种人说再多也是枉然,是以话到了嘴边,被他强咽下去。
“你和你爹一样,从小就性子直率,厌恶官场是非,又不善人际往来。我在这边离得远,不能时时护你周全,还是回京的好。”孙旻道,“此事就暂且定下,待我见了你父亲再做安排。”
吴寅还想再说什么,见孙旻神色笃定,显然已经敲板。他当即恭声应好,又寒暄几句才告辞离去。
出了门,吴寅神色瞬冷。
等他抵达景德镇时,已是万庆十二年的立冬。这一天,安庆窑挂上了白幡,叱咤一方的王大东家去了。
在此期间,镇上还生了一些堪称匪夷所思的事情。
吴寅外出公干前,特地在巡检司衙门留了个不起眼的桩子,帮他盯着镇上的一举一动。他一回来,那桩子就到了内衙一五一十把工作汇报了。
“湖田窑的徐大东家被下大狱后不久,其女为了营救父亲,被人诓骗,失身于苏湖会馆的徐大仁。日前徐大东家无罪释放,正悄悄地筹办女儿婚事,夫家定的是祁门一商户,姓周。”
吴寅推断对方是徐稚柳在时定下的周雅,只徐鹞失身是怎么回事?
桩子道:“外界都是这么传的,内情我也不知。”
吴寅问:“那徐忠是怎么被放出来的?”
桩子答:“说是查清楚了,冤枉了徐大东家,就给人放了。”
吴寅又问:“安十九是闲着没事干故意折腾人吗?说拿就拿,说放就放?你就没有一点起疑吗?”
桩子:“啊这,大人,您不是只吩咐我盯着吗?”
吴寅翻了个白眼:“算了,那你日夜盯着,可有现别的猫腻?”
桩子答:“倒是有一桩,徐忠被放出来前,安庆窑的王大东家去了。”
这两者之间有什么必然联系吗?
吴寅不耐烦了:“去哪了?”
桩子傻了:“去了,就是……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