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的银钱,下午得的结果,晚间梁佩秋被叫到御窑厂。
人刚出门,吴寅就来寻徐稚柳说了此事。
既盯着梁佩秋就不会放过安十九,是以安十九宅邸和钱庄大半夜闹出的动静逃不过徐稚柳的眼睛。
难得他有闲情,张罗属下在务本堂前的石桌置了茶具,取出离京前广普方丈送的普洱茶饼,掰碎一小块揉碎在瓷碟中,架起泥炉生出小火,夹着瓷碟慢慢烘烤。
吴寅人未至先嗅到一阵清苦绵长的香味,快步绕过照壁,便见一道身影端坐老槐下。
夏日蝉鸣鼓噪不宁的夜,空无一人的抄手游廊,沐着融融月光的凉阶,四四方方的天井,组成一幅欠有思量的东篱愿景。
那愿景里,清瘦身影寂寥地坐着,苦苦经营一副热闹的场面。
吴寅脚步略顿,呼吸渐平,边走边道:“你莫非已经猜到了?”
徐稚柳在看清来人后,七八分的笃定转变为十成十的把握,悠然开口道:“早间听六房的人提了一嘴,这毕竟不是小事,我就料到了。”
万寿瓷是万庆年间空前绝后的盛事,耗费自然巨大,这些时日可愁煞搭烧户了,连带着被他们借了银钱周转的亲戚、被采购了木材釉料和竹篾、用具的店家之流,都跟着捏了把汗。
好在朝廷没忘记这笔巨额尾款,虽则只给了一半,也算给他们吃了定心丸。
六房多有家里从事瓷业的人,一早上各个笑开了花,喜气洋洋的,逢人就说这事,徐稚柳听了一耳,料想御窑厂拖了这么久,不会无故钱,应是有什么变故。
而今吴寅带来更为确切的消息,知是安十九连夜割肉放血,徐稚柳会心一笑。
自打上回从县衙离去,这半月来某人可没闲着。白天陪贵人游园赏花,晚间密会盟友暗箭伤人。
先是令和安庆窑交好的昌南窑家那几个不争气的儿子在江水楼制造意外,放出高价聘请匠师的风声;再在御窑厂的师傅们经过时,给正好茫然无措的他们指一条明路;后唆使青瓜蛋子把握机会鱼跃龙门,忽悠一时急昏头的大总管犯下大错。
这里面的每一步她都没有亲自出面,只帷帐里走一遭,死水变活水,跟着掀起巨浪。
冬令瓷迫在眉睫,御窑厂力有不逮,不得不仰仗民窑援手。而民窑在意的,无外乎银钱的结算。只要尾款到位,谁敢不卖御窑厂面子?
安十九为平众怒,被迫放血。
这当真是一个好办法。
只不过,她要如何说动安十九成立陶业监察会?徐稚柳尚未想清其中的关窍。
然而只这前半部分,已足够吴寅连声赞叹了:“没想到她一个女子竟有如此急智。以前常听人说你是刘备帐下诸葛亮,如今看来,她倒有几分你的风采!”
话刚落地,他听见瓷碟里一声“哔剥”响动,似是烘烤过头,一片茶叶打着卷儿跳了起来,落在徐稚柳靴面上,还冒着白烟儿。
吴寅哈哈大笑,也不怕拔老虎须儿,直言道:“我记得你从前还很担心,说她常年深居简出,性情也不外放,日后行走窑口恐会吃亏。如今看来,你当真识人不明。”
徐稚柳深刻体察到他的嘲弄,也觉自嘲。
“是我看走了眼。”
“并不。”吴寅又打断,“是你志不在此。”
徐稚柳佯装听不懂,问起搭烧户们的的态度。
吴寅道:“如你所料,没几家同意的,先尾款还欠着一半,给不给的尚不知晓。再一个,入秋后木材削减,天气转冷,营生不如上半年,为能过个好年,谁家都不敢冒进。况北边战事激烈,近来常有前线战报传来,南边也不太平,大家都在观望,不敢轻举妄动……唉,还不知明年会是怎样的年景。”
徐稚柳问他:“你想去打仗吗?”
“想啊!当然想!”
吴寅眼中飞快地闪过一抹光亮,旋即寂灭,“我从小就想去边塞征战胡虏,夺回前朝失去的城池,只家里不允。你也知道,我爹虽性鲁,但有些格外的优柔。于建功立业上对我无甚期许,只希望我和嘉妹儿好好的,过一天是一天,不给他老人家惹祸就算万事大吉了。”
谁家父母不盼着儿郎长命?吴方圆有胆子和权阉叫板,未必没胆子叫儿郎征战。
或许眼下不是好时机,或许他有不为人知的苦衷,总之,以徐稚柳对吴方圆的了解,那是位有血性的大人。
吴寅肖似其父,正义刚直。
年轻儿郎满腔的报国热忱和拳拳杀敌之意,理应挥洒在边疆,而不是这片没有硝烟的土壤上。徐稚柳忽而生出几分索然的意味,道:“若遇见合适的时机,我帮你劝劝吴大人。”
“好呀!”
吴寅再感激不过了,一拳砸在徐稚柳肩头,“你小子,我就知道你是好兄弟。”
徐稚柳手一抖,瓷碟里的茶叶掉着大半,稀稀拉拉散落一地。他看着吴寅,吴寅心虚地笑笑,一脚盖过去,当无事生。
于是徐稚柳算好的两杯茶,最后只得一杯。吴寅厚脸要尝,就都便宜了他。
晚风徐徐,徐稚柳立在老槐下,触手接过一片花蕊,想着梁佩秋被传召后安十九的态度,忽然没有来由地心跳漏拍,想起前朝一桩旧事。
潘相督造瓷器期间,虐打瓷工引民变后,替代他的是另一名宦官。那是位相对老实厚道的宦官,没有潘相的狠辣,也没潘相的果决。
只这么一来,老百姓就不大服管。
当时窑业远不如此时兴旺,从业者也少了许多,然宫廷所需浩大,压得工匠们喘不过气,慢慢地出现了消极怠工的情况。和如今冬令瓷的结果一般,烧出一堆废品瓷就地填埋,时日到了,自然无法完成内务府下达的任务。
如此不达圣意,那位宦官先被斥责“不至诚”,后被认定欺君罔上,最后处以极刑。前后不过三个月,快得荷花来不及凋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