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是韩鹏打来的。自从兆州拜佛回来之后,韩鹏像变了一个人。有一周的时间,他没和吕东联系。一周之后,打来电话,也是支支吾吾,好像要问什么,又欲说还休。吕东猜着可能他已经听说自己被停职的事了。但韩鹏电话里并不说破。不知是在照顾吕东的面子还是在遮掩自己的不适应,还是在等吕东自己说出来。后来又是一周没联系。这让吕东对这个男人的境界又小看了几眼。但有时又觉得,也许韩鹏需要消化这件不大不小的意外。找一个没有工作的女朋友,搁谁不也得掂量掂量?还是应该给韩鹏调整的时间。
终于,今天这个电话里,韩鹏似乎恢复了往日的神采。他约吕东见面,说有好消息告诉她。吕东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答应了。
吕家食堂开饭了。三菜一汤,都摆上了。主食也端上来了。段老太太把酒瓶和酒盅摆在老头子面前,转身又去女儿卧室喊人吃饭。吕老爷子张了张嘴又合上了。他想让老太太再拿个酒盅,看着颠来颠去的老婆子,只好自己起身去厨房拿了来放在桌上。然后都倒上酒,静等着娘儿俩过来。
吕东搀着妈妈的胳膊走出来。老爷子笑眯眯地看着生命里最重要的两个女人。吕东看见桌上的酒盅,笑着问:“爸,今天又有啥高兴的事儿,又给我倒上了?”
“坐吧,闺女。有酒喝就值得高兴!来。”
“你这老头子,自己喝就行了,还把闺女拉上,你想让她也变成酒虫啊。再说了,女孩子老喝酒可不好。”老太太先埋怨上了。
老爷子低了头。端起酒盅自己先干了一杯。然后拿起筷子夹菜。
“来,爸,难得你这么有心情,闺女我陪你一杯。”吕东也端起酒盅干了。
“哟哟哟哟!东东,你悠着点,不用老配合你爸。”东妈说完,往女儿碗里夹了一块鱼肉。
“妮儿啊,人生在世,不如意事十之八九。大起大落,大喜大悲的事,在那些大人物身上更是稀松平常。所以,看淡一切,才能自由自在……”
吕东听着父亲莫名的感慨,突然停住了筷子。她意识到父亲知道了。
“爸,你是不是听到什么了?”
“嗯?听到什么?什么也没听到……爸什么也没听到。但是,老爸和老妈,希望你有啥事儿,别闷在心里,也别瞒我们。有事了,说出来,没准我们还能出点主意啥的……”
老太太一脸疑惑地看着老头子。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吕东轻轻地把筷子放到碟子上。平静地抬起头,看着二老。
“爸,既然你这么说,我也就不瞒你们了。妈,其实我前段时间说工作调整是骗你们的。实际情况是,我被人告了,有几个正式工向市委写了举报信举报我,然后我被台长给停职了……”
女儿的话如晴天霹雳。吕老爷子和段老太太像被点了穴位,瞪着惊恐的眼睛,半张着嘴巴,一动不动。
老爷子毕竟年轻时当过科长,了解官场上的争斗。所以他很快从惊恐中缓过神来。
“他们告咱什么呀?孩子,咱犯什么错误了?慢慢跟爸说说。”吕少迁放下手中的筷子,语气和蔼,眼神坚定。像一座山。
“还不是频道改革,正式工的奖金被改少了嘛,这些人就不干了。捕风捉影地抓住了一些事儿,就给捅到市委了。现在稳定是大局,不管举报信的内容是真是假,‘被写了举报信’这本身就是问题,所以,领导们就坐不住了……”
老太太虽然一生也历经风雨,但听到惊雷,依然难掩慌乱。女儿不再是号令一百多人的总监了,她内心的骄傲轰然倒塌。没想到电视台这么有文化的单位,里面也是这么野蛮粗鲁。她从兜里掏出手绢,一边擦泪一边嘟囔:“哪个混蛋这么混,这么陷害我女儿。孩子,真不知道你受了这么大的罪。为什么不早点跟妈说……”
吕东嘴唇哆嗦了一下。母爱的温暖融化了她的坚强。她突然觉得眼前的一幕特别像自己孩提时代某次饭桌上的场景。妈妈一边给她夹菜一边抚摸着她的头,着狠说下午要找欺负她的同学替她出气。这些年,无论有什么风雨,父母永远站在她身后,永远是那棵能遮风避雨的大树。但自己毕竟不再是孩子。妈妈也不再是当年能替她出气的妈妈。他们已经老了。
“哎呀妈,你们就别跟着操心了,我自己能应付。没事儿,天塌不下来。”说完,吕东拿起筷子夹菜吃饭,“吃饭吧,你辛苦做了这么多好吃的。美食不可辜负。”
“吃吃吃。”老太太也拿起了筷子。
“没事儿孩子,脚正不怕鞋歪。如果我们被冤枉了,老爸陪着你去找他们评理……”老爷子眼里冒着坚毅的光,倔强而有力。他端起酒杯,一仰脖喝了。
“不不不。爸,你不用管……”吕东摇着头,自言自语地说:“现在国家讲展,讲创新,讲能者上。风清气正,我就不相信他们这些乌七八糟的人能蹦跶多久!”
“但是,事情过去快俩月了,你们台长怎么说?什么时候让你上班?”吕少迁不无担心地问。
“还……没给说法……”
“哎呀,我可怜的闺女啊。孩子,从十一到现在,都两个月啦,你每天都出去上班,你是去哪儿啦?”老太太的思维逻辑与父女俩不同,孩子受的苦成了她这会儿放不下的痛。她泪眼婆娑地看着女儿,放下筷子掩面哽咽。
“唉!”吕东眼圈也红了,她咬紧了牙,低着头说:“就是找地儿看书呗……有时候就在旁边小公园里……”
“我的傻孩子啊……干嘛要受这罪,我们能挺得住……”老太太似乎比女儿还委屈。想到自己闺女年近四十仍是单身,工作上又遭此不测,从此婚事更加渺茫没有着落,内心的悲苦与酸楚如决堤的洪水。呜呜咽咽,哭泣起来。
吕东坐过来,抱着妈妈的肩膀抚摸着。多日的委屈和压力,如困兽突破了牢笼,一下释放出来。她红着眼睛,一边哭一边劝妈妈:“好了好了,说出来了,就没事儿了。”
吕老爷子端起酒杯一饮而尽。放开嗓子喊了一声:妈的,够劲儿!
……
《晚间》栏目的记者队伍心有点散了。
自从听说万鹏和宋涛要被调走之后,其他记者的心思突然变得不着调起来。有人开始上班迟到,有人找选题两三天找不到,有人把调查拍得像消息……大家做事变得浮皮潦草,每天都跟丢了魂似的。每个人都在潜意识里觉得《晚间》的记者调查节目保不住了。
万鹏和宋涛坐在制片人江平的工位旁惨笑着。旁边的陈家山也是一脸的不爽。
加入《北江新闻》,对记者来说是件好事。谁不知道《北江新闻》是电视台唯一的铁饭碗。哪个栏目倒了停办了,这个栏目也不会。
但也不是所有人都这么想。
《北江新闻》是稳当,但每天的报道多是会议和领导活动,镜头千篇一律,角度永远是那几个角度。每天的日子就是简单而机械地重复。找不到创作的快感。时间长了,难免腻烦。对一个仍然有新闻理想和新闻情怀的人来说,去《北江新闻》就好比被送进监狱,理想和情怀被装进套子里,表面看新闻还活着,其实它已经死了。这个问题真得需要静下来好好想一想。
江平一脸不情愿地看着两位年轻人。
“哎呀,不行周末找个时间给你俩送送行?”江制片语气中带着疑问,像是在征求意见。
万鹏笑了一下。瞪着试探的眼睛问:“江哥,我能不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