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睛在本能地循着白色翅膀的轨迹,艾格望着一只海鸥从视野里飞起。如果有人在海上看到了她,如果有人能在海上看到她——他们会猜测她来自哪里?
她的红和他不太一样,不是红铜,是树莓浆果的颜色,黏在他背后的时候,总会让人以为是只叽叽喳喳的赤尾鹦鹉。她比他小了两岁,闯祸的经验却仿佛比他还要丰富两年。
野外的清晨,她从密林深处的树上滑下,面对卷着袖子焦急找寻了一天一夜的兄长,两只手掌投降似的举高:“停下,艾格,停在那里,你看起来要揍我这个迷路的小女孩了。”她能把所有讨饶的话说得理直气壮,“你终于找到我了,但你看看你,非得这么凶巴巴的吗?回头瞧一眼日初,听听周围小鸟的声音,深呼吸一口新鲜空气,深呼吸——好好想想,艾格,你得朝我张开手臂,你知道太阳从落下到升起需要多久吗?一天一夜!这可是一天一夜的分别啊!”再凶恶的表情也不能阻止她扑过来,“我想死你啦,艾格。”
她得来自盛夏群岛。
傍晚时候,艾格一个人来到了船舷边。
他开始眺望海面。很多时候他都是这样眺望海面,站在不同的地方,雪山高处,城堡的窗口,热闹或冷清的码头,最漫长、最百无聊赖的眺望是在堪斯特岛的海崖。他熟悉海面之上的那些东西,岛影,远礁,渐远的海鸟,路过的船帆,还有来来去去的无尽海潮。
海面之下的东西却知之甚少。
他低下头,船舷边忽有水花起伏,人鱼——神情平静一如既往的人鱼从海面之下冒了出来。
水痕在从它苍白的脸上一道道滑下,海水的围绕中,那长与鱼尾都是泅不开的浓黑色。当它这样出现在海面,深邃眼珠收尽波光,背后是无边无际的海潮,你才知道那是一种完全属于大海的动物,且不是属于那种波光粼粼的浅蓝海面,得是那种幽深的、全然静谧的、底下仿佛有黑洞的深海。
但它就这样从波光粼粼的浅蓝海面冒了出来。
清晨与午时过去了,轮船前行了不少距离,它依旧出现在了这道船舷边,落海前的位置,不差一分一毫。好似从落海到现在,它从没离开。好似它一直都在。
沿着船舷,艾格开始走往船尾。
底下人鱼停了片刻,悄然跟随移动。他低下眼睛,能看到它的肩膀在海面轻微而缓慢地起伏,水底鱼尾偶尔摇摆,那长鳍舒展的手臂忽而动了动——它手里抓着什么?
艾格不由多看了几秒,他仅仅是在观察,人鱼却好像被船舷上的目光按住一般,先是完全停下移动,继而落后些许距离,将肩膀与脖颈缓缓下沉。几乎是小心翼翼的模样。
那并非是第一次出现的神态,再一次地,艾格想到了兽类对峙时无声避让的脚步。是否人类在它眼里都是胆怯易受惊的动物?悄无声息间,眨眼五六条人命,它会觉得自己可怕吗?它好像确实挺可怕的。艾格摸了摸兜,摸出了一个船医室桌上顺来的沙果,他低头,与海面上那双快要沉下去的眼睛对视片刻,把果子抛了出去。
人鱼的脖颈从水面伸出,手臂飞快一展,捞住了落水的果子,它抬起头。
看了一会儿,艾格再次摸了摸兜,朝它抛去了第二个沙果。
这回没等果子落水,黑色长尾在水里微微一摆,人鱼上身后仰同时伸手,优雅又准确地接住了那颗果子,哗啦,鱼尾带起四溅的水花。
一连串动作结束,艾格望着那条鱼尾在海面盘旋一圈又停住,莫名想到了一些训练有素的动物,他感觉自己几乎要被这联想逗笑了。
他也确实笑了。抓好果子的人鱼就在此时抬起了脑袋。
隔着上下七八英尺的距离,那双灰眼珠目不转睛,水里的躯体像是在被无形鱼钩拉着,直直冒出了水面,先是脖颈,接着是肩膀,胸膛,两条手臂。
于是艾格看清了它一直抓在左手里的东西。
那是一条鱼,足有成年男人小臂那么长,鱼尾饱满,银色的透明鳞皮看上去脆弱又鲜嫩。
一条银鲑鱼。
背后路过了一连串脚步声,前往厨舱的几人在谈论终于消失的人鱼、在互相询问一名船员的行踪。艾格听见了,猜想那人可能是落海几人里其中一个。要不了多久,事务长的失踪也该被人现了,不知道这场混乱又将持续多久,他看着停在海面的罪魁祸。
它可真悠闲,艾格心想,它甚至还去捉了条鱼。
第36章
“人鱼不见了!”第一个跑来跟他宣布这事的是巫师。
草草用过晚餐,艾格没走几步,就被雷格巴拦在了无人的舵楼拐角。
“你也听到了,对吗?锁开了,门开了,那动物离开了这艘船。”匆忙靠近的人影除了带来一阵香料味,还有一点酒味。看得出来,这消息让巫师两眼放光,如果此时他手里有杯酒,说不定会举起来跟他碰一碰以示庆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