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意那日见过皇帝之后,便返回青檀观收拾行囊,准备出往银州去,可惜天公不作美,竟下起雨来,初时细如牛毛,渐渐转为淅淅沥沥,到最后,竟是瓢泼大雨。
这日晌午,钟意立在内室,相隔三尺远,尚且有水花溅入,其势头之迅猛,可见一斑。
李政司黄河诸州治水之事,前日降雨之初,便动身往丹州去,那里地势低洼,若有洪涝,怕是当其冲,他走的匆匆,只吩咐人送了信来,却连最后一面都没见上。
骤雨没有停歇的迹象,天空中乌云密布,昏昏沉沉,正是晌午时分,室内却掌着灯,钟意见那火苗在风中跳跃,心中隐约生出几分担忧来。
这么大的雨,黄河怕是很危险了吧,李政他
室内另有暖炉,益阳长公主热了新茶,亲自端过去,却听雨水打在伞面上的噼啪声响起,侍女声音隔了雨声,有些混沌不清“长公主殿下,居士,长安有人前来报丧。”
钟意心头一震,益阳长公主亦是如此,对视一眼,道“是谁”
“尚书左仆射杜公如晦,于今日巳时二刻辞世,”侍女入内,恭声道“陛下追授司空,许长子袭蔡国公爵,次子恩荫郡公。”
杜如晦与房玄龄,都曾是皇帝帐下参谋,前者擅长决断,后者擅长谋划,时人以“房谋杜断”称之。
钟意上一次见杜如晦,还是在接风洗尘的宫宴上,那时他已面有病态,勉强支撑而已,不想再次听闻他的消息,便是辞世了。
“天不假年,”益阳长公主面有哀意,叹道“克明尚且不到知天命的年纪,竟匆匆去了。”
“是,”侍女道“杜公今岁四十有六。”
对于杜如晦这等老一辈的人,钟意更多是在别人口中听闻,他们的风采言行,举止谈吐,虽不能至,心向往之,闻言道“杜公是长者,既然辞世,合该去走一遭。”
益阳长公主叹道“我与你一道。”
这位尚书仆射的辞世,无疑给本就阴云密布的长安上空增了几分阴霾,皇帝逐渐老去,越怀念昔年一起打天下的旧人,听闻杜如晦死讯,为之恸哭,辍朝三日。
钟意便是在往杜府拜祭之后,踏上了往银州去的道路。
连番降雨,路上泥泞不堪,马车行进困难,她索性弃了马车,身披蓑衣,头戴斗笠,骑着朱骓,同护卫们一同赶路。
到了石州境内,眼见银州在望,钟意不喜反忧,原因无他,这一路走来,洪涝比她想象中的还要严重。
上一次她往银州去,便是陈度护卫在侧,今次也一样,他叹道“冬麦怕是都不中用了,雨水将好些屋舍都冲垮了,还有人在雨中淋着,老的小的都有”
这是天灾,遭难的也绝不会是一户两户,官府即便有心,恐怕也很难即刻救助。
钟意的心渐渐沉了下去。
及至银州,天渐渐晴朗,她心里仍旧乌云密布。
钟意一行人不欲惊动官府,先找地方歇脚,又令人去打听6实一家现在何处。
6实献上农桑辑要一事,皇帝曾着意降表表彰,银州刺史又是李政安排,想也会为6家重新择选新居。
当日下午,钟意便见到了精神矍铄的6实。
“因我一行人缘故,令老先生受此兵祸,”她歉然道“委实愧疚。”
“居士不要这样讲,”6实笑道“往来操劳的皆是居士,我才是坐享其成。”
客套的话不需多讲,钟意又将皇帝褒扬之语一一说与他听,前番大雨,她无法赶路,驿馆却不受影响,早早送了消息过来。
即便如此,6实仍旧听得仔细。
“老先生,”最后,钟意道“这场大雨,是不是太过凶猛了”
“确实,”说到此处,6实面上笑意消失不见,忧心忡忡道“我活了这么一把年纪,也只见过几次而已,每一次都酿成洪涝,真是天灾啊。”
钟意心头微沉,道“人力便没有办法吗”
“只能趁雨停去疏浚河道,以免河道决堤,冲毁农田,再则,便要官府出面主持赈灾,”6实叹道“天灾处置不当,便会有人祸,流民一多,天下便要乱了。”
钟意生在太平年间,家世颇盛,长安也不曾遭劫,难以想象那般惨态,连忙追问。
“我年轻时,也曾经过一场洪水,”6实有些唏嘘,回忆道“水原本是最温柔的,然而一旦聚集起来,就是世间最可怕的,一个庄子、连带着周围田地,眨眼间就是一片汪洋,我抱着一棵树在水里漂了两日,水里便什么都有,木质家具、破旧衣裳、小孩儿的虎头鞋,更多的,是人和家畜的尸身,哀嚎遍野,惨呐”
钟意听得默然,周遭人也尽沉默,片刻之后,她道“活下来的人呢”
“死了的反倒还好,活下来的就更不容易了,”6实感慨道“洪水一来,全家都冲散了,能找到的倒还好,但更多的却再也找不到了,洪水之后还有落雨,连个遮身之所都没有,更别说是吃食,运道不好,还会有瘟疫”
“这些年倒还好,前朝时候,还有人吃人的呢更有甚者,将家里的女人孩子牵到夜市上去卖,换点口粮回去”
钟意从没有听过这样骇人听闻的事情,圣贤书上更不会提,手抚心口,道“果真有这等事吗”
“自然,”6实叹口气,道“居士随意寻个年长者便可知晓,我何苦撒谎”
钟意谢过了他,忧心忡忡的回了驿馆住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