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斐依着门发了一会儿呆,便听见前面的主楼里传来一阵喧哗声,像是发生了什么争吵。
莫斐心中烦闷,便遣小倌过去看看发生了什么事。那小倌探了一圈后跑回来报告:“前面是有客人嚷嚷着要见您,伍爷照着规矩给拦了,但是那几位客人中像是有十分厉害的,就连伍爷也十分吃力……”
莫斐心中暗暗称奇。他知道英雄能力如何,如果连英雄都无法对付,只怕来者不善。莫斐匆忙整理了一下发髻然后披上大红华服来到前面主楼的三层,还没掀帘子,就听见里面一人道:“我去过这么多地方,却从未见过一个酒家开张后是赶客人走的。我朋友要见的清倌若真是不在,你说清楚便是,为何出手伤人?想是平日里便跋扈的很,混不将客人放在眼里。今天就算给你一个教训,你从今后改了便是,若是不改,下次我就不会这么客气了。”
莫斐听见此人说话,手摁在门柱上许久不能动,而后,他一手掀了帘子,满脸堆笑着走了进去:“走在楼下就听见里面吵嚷得厉害,想是到了贵客了。我这刚刚才从外面回来,不曾迎过诸位,我这便自罚三杯,算是给官人们赔罪。”
说话间,莫斐便提了酒壶,一路款款而行,朝着正中间那桌走去。待他倒好了两杯酒,递给对方的时候,那人却没有接,只是直着眼睛看他,喃喃道:“真的是你……竟然是你……”
莫斐只觉得心中空荡荡的,恍如置身旷野。而他面上却依然笑得十分得体,十分妩媚。
“经年不见,别来无恙啊,裘将军?”
那中间坐席上坐着的,正是镇国将军裘冲。
数年不见,他相貌上并无太多变化,依旧那头扎眼的小辫,看上去分外嚣张。此刻他不再做武士打扮,而是人乡随俗地穿了一件青色的大袍,越发显得岳镇渊渟,不动如山。
而此刻,他亦望着莫斐,满眼全是感慨,只不知该说些什么。莫斐也不想扮什么久别重逢的戏码,只妩媚地一笑,蹭蹭蹭三杯花酒落肚,顿时迎来一片叫好声。
“状元相公果然好酒量,只是单敬他一人却是不行,这里的每个人都需敬到了才是。”
“那是当然。小斐并不是不守规矩之人。”
也不等裘冲做什么反应,莫斐已经起身转到下一桌,三杯花酒下肚后,面色不改地又转向第三桌……莫斐虽然于酒量方面多有实绩,但因喝得急了,一圈下来也是面色微红,步摇身迟。当他带着水色弥漫的美目粉唇来到最后一桌——也就是裘冲右侧的席面时,那个客人见他盈盈下拜,一双玉白的手颤悠悠捧起一杯花酒时,再也把持不住,一把便将莫斐拉进了怀里。
“美人,你就在这边陪着我吧,军爷想你好久了……”
莫斐抬起头,感觉那人的手指沿着下颌轮廓滑动着,点到了正心的位置。他微眯着眼睛轻轻一笑,委婉道:“若是那边的官人没意见,小斐便没意见。”
那客人立刻扭头对裘冲道:“裘将军,这个美人今天晚上陪我,你不许跟我抢。”
没有声音回应,倒像是默许了。于是主宾分定座次,又叫了好些清倌过来,吹拉弹唱,欢声笑语,将个晚宴烘托得热闹无比。而莫斐陪着的那位男客,手脚甚是不干不净,一会儿摸脸一会儿摸屁股的,把个莫斐烦到极点,只一路哄着他速速饮酒,赶快醉倒了算。那男客本来酒量甚洪,但也经不住莫斐这么一杯接一杯的灌,不多时便是醉眼惺忪,口舌发直,只握着美人的一只手不住嘴地说着——
“我告诉你哦,自从上次……金榜之夜,我见你跳过那支舞后,便每夜思念于你……想来一定有许多人,也是一样的想法。所以……我几次来,你都不在……后来,我去打仗,就更看不见了。可是越看不见,就越是想得慌……我一直记得你跳的那支舞,实在太美了,太美了……”
说话间,莫斐已经毫不客气地灌了他五杯酒下去,口中却还在敷衍着:“金榜之夜那都多久的事儿了,难为军爷您还记得,小斐都不十分记得了。”
“怎么会不记得呢?!”那男客砰砰地拍着桌子,瞪着一双迷离的醉眼望向莫斐,“你在半空中就开始翩翩起舞,美得好像仙子一样。我们全部都是这样(=口=)……的表情,看得都傻了。那天晚上,不是还有两个青年才俊用战国棋局争胜负赢你吗?就是下面的那个大棋盘上……十九路纵杀,杀得端是惊心动魄,难解难分……虽然此事与我毫不相干,但是就觉得我也亲历了这么一段风流韵事……好不……好不畅快……”
莫斐持着酒壶,微微偏着头看向他,似在听别人的故事一样,好一会儿才淡淡一笑:“有这样的事情?我却是不记得了。”
“你怎么又不记得了?!对那两人,我们可是狠狠嫉妒的……”
莫斐笑着垂落眼睛:“委实不记得了。看来真应该留下画像,我也好回去看看,当年的青年才俊到底如何风流多情……”
“……难怪人都说:戏子无情,婊子寡义……你……果然凉薄得很……”
那男客说话间便已醉倒,头磕在桌案上砰得一声,却还是不醒。莫斐命属下将这位客人抬走休息,一回头,便看见裘冲一双细长的眼睛专注地落在自己身上,不由心下一惊。
这席面上的客人都已经东倒西歪,没倒的也有八九分醉意了,怎么这个人还如此清醒?难道他根本没喝?
而裘冲亦看着他,过了一会儿才用十分冷淡的声音调侃道:“状元相公果然好胆色,灌的本事和喝酒的本事同样天下无双。”
莫斐莞尔一笑,随即道:“过奖了。将军还能如此清醒,想来是我们招待不周的缘故。”说话间,他便站起身来,款款来到裘冲案前跪倒,再次捧着花酒敬上。
而裘冲却是不接,他甚至手都没有抬一下,只是居高临下地看着莫斐,缓缓道:“如果我没记错……你似乎是奴籍……”
莫斐心中一颤,随即垂下头,更弯下腰,整个人都趴在地上,以头触地,高举双手,毕恭毕敬曰:“奴才恭请将军饮此酒。”
然而,他却依然没接。
又过了一会儿,莫斐才听见头顶上一个声音幽幽叹道:“你真喜欢我这样对你么……”
莫斐只觉得哭笑不得,于是抬起头来反问道:“不是将军要我这么做的么?”
面对莫斐的诘问,裘冲满眼俱是惋惜:“你怎么会……流落至此……”
莫斐只觉得脸上的笑容几乎都抽搐了,手也颤得几乎握不住杯子。他缓缓直起身子,冷笑道:“我怎么会流落至此……我是这里的头牌,是状元相公,那么多男人为了见我一面不惜散尽家财,为了搏我一笑不惜一掷千金。我如今万千宠爱于一身,还有什么不如意的,又何来流落一说?”
裘冲听他这样说话,不由长叹出声:“你居然这样讲……这么说来,果然是我之前错看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