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卿安弯了弯眉眼,行到近前靠入司马厝的怀中,用手环过他腰侧。
那曾别了剑。
“你的剑,我定替你要回来。”云卿安说,“愿禁苛暴,止擅赋,力本农……桩桩件件皆不容有失,一行一令都无出公义。总兵,信我,断不会让你为难。”
“我知道。”司马厝柔声说,顺势加深了这个拥抱,将下巴抵在云卿安的发间。
云卿安不得不顾忌。
漏缺不乏外侵,角落的炕盆只有湿漉漉的禾草堆,却仍是燃烧得正旺,泛黑的火烟伴着热温徐徐升腾如回光返照。外雨浇淋,暂远人喧。
没有必要了,搞不好还会是自讨苦吃。他先前是逼捐赈灾,现在又是极力担保以使田作新法下行,触及利益之争,因而在朝中得罪的世家贵官已经够多了,其中有意见想要暗阻使绊子的人更是不缺,但好歹各自也都维持着表面风平浪静的关系。可有了引线,也就意味着遇火星子一点就烧,若他将这层平衡彻底打破,在明面上与之起了冲突,看似扳回一局,可到时候的情况又究竟是好是坏?得拥权重若减,何其难言。
司马厝低眸静静看着他,是明白的。
他很安稳,而全无睡意,抬手欲轻抚上司马厝的脸侧。
将所执利器,皆为至重,经沙场迂回,出鞘啖敌血,所蕴是铮然灼心,不容多让。若云卿安所下发之言不足以为信,那他司马厝便再加上些可用的筹码,押剑而示,震慑相护。
“在田埂被抛出来的死躯有大半被毁尸灭迹,虽未有明据,但十有八九是被人不知从哪弄来故意嫁祸的,我若派人不依不饶地追查下去,自是能寻到蛛丝马迹以揪出幕后之人。”云卿安道,“但我不会选择这么做,诸事急迫,经不起做无谓的消耗。”
声音如旧,而心里的异样感挥之不去,司马厝其实还没能把想说的话说出口,是一时不知该作何言语。分明是在他的面前,可云卿安似乎是处在强控之下而小心翼翼的,得到了他的允许才敢有所动作一般,可普通的征询又何必这样谨慎?是急切地表明立场,要与过去划开界限?
然而一时间周遭的气氛还是宛若滞了一瞬,被敏[gǎn]地觉察到了。
“一言为定。”云卿安神色立松,随后说,“明起御门听政不能耽搁,过不了多少时辰我就得回宫去。”
云卿安仰起脸,能够隐隐地看到司马厝的下颌轮廓,忽明忽暗。现在他上半身大部分的重量都被司马厝承着,得以奢侈地窝进暖怀避风港以憩。
隔绝了地的潮,是司马厝的外衣被解下铺落,似乎还带着余温。
前来也是因存有相见之意。
“可有查出其中唆使之人的来历?”忆起当时的情景,司马厝眸色微沉。
被放下的寒铁铸剑虽未出鞘而沉威穷逼,引人颇多忌惮,总算使场面渐稳消停。那壮年倒是机敏,见势不对,立即借着适时退入人群,眨眼间逃得不知去向。
“从来都没有谁可以做到形单影只地呼风唤雨,但我并不是对此舍弃不下。”云卿安把脸埋在司马厝的领间蹭了蹭,似带了哀求般的缓声道,“只是,要真到了那个地步,隔岸观虎斗而坐享其成的人就是昭王了。允我不再深究可否?司马……”
“凉州受灾时,哀鸿遍野,今得赈渐复,仍是满目疮痍。纵凶的人,在下一刻也能心安理得地成了仁善之辈。他们端着一副翩翩神仙相,实该被装裱作滥流之巷揽客匾,玉堂高所投名状。”
“依你所言。”司马厝道。
司马厝轻笑了声,牵着他往庙里少风偏安的一处位置去,说:“应付朝官不易。夜已近半,你且休,我守着。”
云卿安向来对那些装模作样的朝官这般的嘴脸嗤之以鼻。
“孔曰成仁,孟曰取义,但知不可而为,一些事做就做了,考虑不来结果,问心无愧本来就难。”司马厝的声音很轻,是沉重过后的释然,“可是卿安,这就已经很好了,真的。”
云卿安忽而撤了手,又若无其事地阖了眼,笑容稍纵即消。····因此刻的他陡然意识,这般所举竟似乎亦是他的投名状,专用来交予司马厝的。
曾满身斑驳不曾有外人觉疼,郁气横生,而他如今竟蹒跚学步着试图去推己及人。他承认虚伪,惟愿司马厝别嫌他太过难堪,只一个企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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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门听政,则于适所正中设御榻及本案。黎明时分,及代天子升座后,起居注官列于西阶,各部院奏事大臣列于东面,各就本位。
“刑案之处置绝不容姑息,屠杀无辜家户满门实属罪大恶极!”刑部尚书汤颍疾言厉色,道,“张统领为罪犯中地位最高者,将之问罪毫无疑义。至于其他暴徒,捕获则需按法将其斩首处死,断不能使这些为非作歹之人得以苟延残喘。”
闻言,张从顺的心又往下坠了几分,置身于百官各异的目光中,如陷泥泞。事发突然而难有征兆,短短时日之间,他竟已被认定是犯案之人,戴罪之身。
这始于他的下属。
上直卫亲军中的彭宥以及另外几名世袭千户们,领着几百军余耕种屯田,靠父余荫,没学会什么本事却染上吃喝嫖赌的毛病,整天游手好闲,所支军饷也根本不够开销,他们日常自然就得千方百计地寻财。
张从顺对此并非不知晓,只是他万万没有料到这些个混账败类,竟然在这个关头被抓捕指控为谋财害命,这一下就和他扯不开关系。其中实情究竟如何,是否为被栽赃陷害,这连张从顺自己也都不知道,也实在是难以辩解。
“罪犯已然尽数供认无误,证据确凿,张统领,何不明认告罪?”
照常而言,这种情况之下,三法司按照律例判处,又经刑部拍板议决上报给代天子,经同意即可正法,从速办案。可核议的时候,大理寺官员却提出反驳,这是云卿安曾给下的意思。
现在又是几番口舌交锋下来,随即就有人阴阳怪气,意有所指道:“凡事与公沾了边,严肃对待怎么也是基本之礼,就是外边不入流的小衙役也都懂得因事告假的道理。”
这样的场合,也就云掌印久久不来,此番缺席甚至都还没让人知会一声。场下气氛沉凝了片刻,各有忧愁,各有意图。
昭王位至尊崇,从容而端,他的视线在其下众人扫过一圈,落于张从顺的身上停顿片刻,适时地开口道:“兹重大惨恶,狱情已由司、部、该道往复勘核成招,三法司极能推鞫,务得实况,早正国法。张从顺,你可还有话要说?”
“臣……”张从顺面色发青,有口难言,左右而视却见往昔旧友皆冷漠无动。只闻一声令下,带刀众者鱼贯而入欲押他退去,然未想还有转圜的余地。
日晕已升,溢出了人的酸楚。
云卿安姗姗来迟,步至时面色还有点苍白,衣不沾霜,眼神却是冷肃。
令其止下,他象征性地向昭王和在场众官行礼告歉后,开口道:“本印尚对此事存疑,有待细酌。守狱众卒或有酷风残余,审时仓促,不缺有非法凌虐、暴力逼供的嫌疑,故而所得未必属实。”
此话一落,昭王饶有深意地望了云卿安一眼,将身子往后倚了倚还未有表态。
竟然还能来?这着实是有点出乎他的意料,不过,无碍。
汤颍不退不让道:“云掌印何出此言?这是信不过下官之刑部所为,还是觉得放任这些枉法之徒多些苟活时日能够……”
“并无此意,只是不可少经推敲,失了公道。宜下令焚其刑具,出其系囚,送刑部重新审录以示公正。”云卿安强自镇定道,虽视线有些难以控制地发黑,他的姿态上仍不露丝毫异样。
临行前遭拖延而耽搁了一些时间,司马厝助他脱身赶回,而他在路上却忽发觉自己的状态是越来越不对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