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厘觉得自己好似踏进了又一个明晃晃的陷阱。但想外头血雨腥风未堪休,这里的刀子却杀人不见血。
扭头看了看齐逍,见人仍一脸呆滞,苍厘叹了口气,终于对着湖水轻声道:“龙丘慈。”
水面上浮出第二个问题。
“谁人圣名天下传,流芳百代竞优昙。”
有了先前参照,苍厘哪里还不知这就是在问真名。
圣者莲即是初代圣者尊称。他的名讳圣阙或有载录,但此间史书绝不会提及。
苍厘照直说:“褚师莲。”
“谁言赫赫忽生恶,赤血化碧埋长河。”
苍厘不由一怔。心中那点警惕却因这一问淡了不少。若说前两提并无新意,这一提则不与众同,一番形容竟似对毒将军怀着不小敬意。
“卫狁。”他道出答案。
水上文字散尽。湖心水流涌泉般孵出一个模糊人型,犹如神龛中的雲像般散着莹莹雪芒。
不多时涌流平息,涟漪四散。湖心那人一步一步,曳浪而至。他身量不足,眉上一韧麻纹额带,兼两臂袖甲,作匠人打扮;气质却端庄,古画里行来一般窈然。走近看时,那面容匀净,眉眼清隽,如同细瓷面捏的小人儿,毫无瑕疵。
苍厘心中一动,看着这人装束,已然想起什么。
此人之貌正是齐氏祖上最著名的匠人齐玉。
齐玉生于塞北风泽,一双妙手举世无双,曾筑圣阙之基,奠万古塔之造,乃是神君最得力的左膀右臂。后封启梁君,位列中元殿十二贤之首。
他为神族造物殚精竭虑,伤及根本,衰症现时已晚,饶是神君也回天乏术,终顺其遗志,归葬风泽之畔。因去时十分年轻,引得诸方哀叹,多以画作纪念。再看眼前这人姿态,恍恍有其神韵,却绝非其人再世。
人型有模有样行了一礼,变戏法似的从身后摸出个松花匣子,恭恭敬敬摆在地上:“将军,请收下。”
“你是……”苍厘不由道。
“吾乃雲偶。”人型如实相告,“卫将军,故人托吾传话于您。”
说着雲偶从袖中取出一块拨片,插入心房的位置。顷刻间,有声状若心跳,怦然而动。他僵冷的面庞逐渐柔和,周身神光淡去,五官愈发清晰。明明什么都没变,却似什么都变了。
他淡淡一笑,右颊酒窝浅浅。恍似注入记忆,竟真活了一般。
“将军,您听见这段声音的时候,吾已经不在了。但吾还是希望将军能收下这份礼物。”雲偶绉绉道,“匣子里是您的战甲。虽然吾已经错过您的生辰,也无法再道出一句贺词。”
匣盖应声弹开,犹如经年的琥珀一朝融化,尘封千载的甲胄鲜活如初地呈在眼前。
当年启梁君齐玉向镇明将军卫狁讨要盔甲,名为修葺,实则进行大改良。但耗时颇多,还没有送还,便传来将军被处决的消息。
后人皆称齐氏先祖有勇有谋,要不是他率先拿走刀枪不入的寒英甲,神君当年能否顺利处决将军还要画一个问号。
“吾一直明白是自己害死了将军。当初听说您将受处决一事,吾便抱寒英甲连夜奔赴草岭。不幸途中遇到大雷暴,终究差了一步。”雲偶怅而垂目,眼中隐然有泪,“那时天边赤霞坠落,吾眼看您被神君封入无量晶棺,明白这就是最后一面。”
苍厘知道,那之后,卫狁落为弑圣叛徒,毕生钉在耻辱柱上。其名腌臜,甚至无法祭拜。
又觉得奇异,没想到启梁君心中竟存此等不平之意。
“吾之心意,三言两语又怎能道明。自少时初见,及至将辞之时,吾一直视将军如初火,如晨星。只得仰望,不敢相忘。将军救了吾与族人的命,恩深如海。吾纵无此心意,又岂是忘本负义、以怨报德之辈?”
及此,雲偶语调已然不稳。他稍作平复,将满面难过之意尽数掖藏,方重新开口。
“后来吾奉神君之令改建万古塔。期间偶得一梦枕蝶,又于塔中入梦,方知塔已生出灵智。自此吾晓塔灵之愿,塔灵亦晓吾之哀思。梦醒后,吾辗转许久,终于想到实现彼此的方法。”
“此间数载,吾以雲为基,取吾精魂一缕为引,又集族人思念万千为息,终为塔灵塑得形体。此人型唤作雲偶,是吾辈唯一拥有灵魂的造物。三洲五海间,也只有将军一人的气息能使之露面。”
苍厘确生了讶异。精魂为魂之精粹,人之源本。启梁君居然自取一缕助塔灵修形,怪不得那么早逝世,连神君也救不回来。
“这些话再启已不知是何年岁,但吾心中悔愧一如往日,无计可消。若将军听后能够重着战甲,收雲偶于麾下,认为万古塔之主,那吾也算……死得其所啦。”
雲偶言罢,微微仰起颈项,极目远方,神态宛如齐玉临终前夕在虚空中看到了思念至极的那个人。他面上又扬起一抹笑,酒窝深深,乌黑的眼中却落下无数泪来。
那泪千钧重似的,一滴一滴犹往地上砸着,拨片却喀嚓一声停止了转动。
心跳断了,偶人的神情逐渐淡漠下去。水烟碑影中,尘重归尘,土复归土。他一脸平静地取出拨片,擦干眼泪,一双黑瞳落在齐逍面上,沉静无澜,不知在想什么。
齐逍浸在动荡湖光里,周身如有波澜百丈暗涌,整个人却仍无动于衷,神态愈加安详。
离得太近,苍厘轻易捉见齐逍眼瞳深处一闪而逝的血光。
“人家等你答复呢。”苍厘于是着意道,“有点反应啊,大将军?”
齐逍眼睫渐渐润湿。他眨眨眼,失焦的目光总算凝聚,神色也不再那么僵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