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一下子从床上坐了起来。
手背碰到了输液的铁架子,生疼,针头险些被拔出来,尖锐的疼,胸口好像堵了一堆铅块,压抑的疼,下坠的疼,疼到无以复加。
然后,我自暴自弃般的又躺回床上,用另一只手蒙住脸,蒙住已经泪湿的眼。
老了以后,天哪,我从没想过老了以后,遇到白一君之前我不愿意想,遇到白一君之后我不需要想,但是现在身边没有他在,我才猛然意识到这个问题有多么可怕。我拼命告诉自己是病痛让我思路狭窄的,是消炎药让我大脑失控的,我努力给自己洗脑,然后在昏昏沉沉中煎熬到了输液完毕。
现在想来,我都不记得那天我是怎么回到家里的,肋侧还在疼,而且并没有好转多少,我安慰自己这需要一个过程,也许明天早晨我就会好了,蒙着被子,蜷缩成一团,我紧紧抱着不明所以的小白,紧到让小东西挣扎着逃离我的手臂。
那个晚上我没有做梦,我无数次睡了又醒了,然后在太阳升起之前再次被剧痛彻底打败。
终于,我还是请假了,我打电话给睡意朦胧的雷震生告诉他今天我要去医院,然后在他还没来得及问出原因之前就挂了电话。
从家到医院,我是坐出租车去的,从进诊室到验血结束,我是坐在轮椅上让护士推着我完成的,然后,从换好住院服到消毒完毕,再到主刀医生把手术协议摆在我面前,我只剩下了半躺在床上的力气。
简单浏览了一遍协议内容,无外乎就是什么可能出危险,可能手术不成功,可能我会死在这家医院里的言辞,出奇的镇定的,我草草签了字,摘掉眼镜,侧躺在手术台上准备麻醉,当那根刺穿骨髓的麻醉针带着比炎症还尖锐的疼痛让我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境地也终于熬过去之后,我才总算暂时摆脱掉了大脑对阑尾过度的注意。
手术过程似乎很漫长,好像经过了几个世纪,我听得见大夫之间的对话,我看见明晃晃的手术刀在我眼前闪过,我见到了自己被切下来的那段小小的阑尾挂着脓血在大夫手里的不锈钢钳子末梢晃动,然后,我突然感到了一阵全身的痉挛。
“术后痉挛!”主任医师这么下定论,“加大麻醉!”
“到限量了,不然会出危险!”麻醉师在我耳边低喊,“程小波!听得见我叫你名字吗?!能告诉我你哪里不舒服吗?!”
我记得当时我说我上不来气,我记得我说快把氧气罩子拿掉不然我要憋死了,我记得我还说小白小白小白小白……
我真的说了那样的话吗,如果是真的我说了多少个“小白”?我想既然老白不在身边,至少小白要来安抚我一下吧,我真的很害怕,我当时脑子里只有两个字——“完了”!可不就是完了吗,我已经不能控制自己的身体了,不是完了又是什么?
主刀大夫对着主任医师大声说他上手术台子的时候就在发低烧,没办法,再不做手术就晚了,他已经阑尾穿孔了,现在是腹腔感染,身体自发的排斥痉挛。
主任医师对着护士大声说先稳定情况,打安定!!液体安定!!血压怎么样?!降到多少了?!心律,心律呢?!!
好乱……我想要一丝安静,就一分钟都好。
上天一定听到我的祈愿了,因为渐渐的周围安静了下来,无影灯的白光退去,我感觉自己还睁着眼,但面前已是一片绝对的黑暗。
……
……
我看见前头有一个少年,他在我面前时快时慢跑着,那是谁?看着好像我一个小学同学,啊,对,就是他,就是我的小学同学,我想起来了,五年级的时候,有一天我刚进教室,就听见大家在议论他,说他昨天晚上出车祸撞死了。
我就说,你不是死了吗?
他不说话,就是在我前头跑,我有点急了,因为我觉得自己好像在火山口里一样的热,皮肤都要烧焦了的那种热,而且现在我身处一个巨大的丛林里,丛林好像迷宫一般,树木都是钢筋混凝土铸成的,我几次想要逃离却又会回到原地。我对着前面少年的背影喊你等等我呀,至少要把我从这儿带出去吧,我不想热死在这里!快点带我走!你听见没有啊?!带我走啊!
少年没有回头,我听见犹如带着力挽狂澜一般的坚决的一个声音在我耳边响起。
“你想走哪儿去啊你!你哪儿也不许去!程小波你胆敢灵魂出窍我就跟你拼了你听见没有?!小兔崽子你平时气我的本事呢?拿出来呀你,装什么死呢你,要是听见我说话了就赶紧把你那大眼珠子睁开瞧瞧我!老子就在你跟前儿站着呢!有我在这儿你哪儿也别想去!!”
天哪!
天哪……
我怎么能不睁开眼瞧瞧他呢?什么少年什么梦境或是幻觉都见鬼去吧,我得留在这儿,因为有人不让我走。
“……热……”半天,我努力睁开眼,翕动着嘴唇吐出一个字来。
随后,我看见了坐在我床边的白一君,面容憔悴,但是目光闪烁,他也看着我,神情激动,像是不知所措,又过了好半天,他才终于腾地站了起来,冲着门外大声喊:
“大夫——!!”
“……白……”后面两个字我动了嘴唇却没能发出声音来,我想抬手拽拽他,但是没有力气。白一君像是知道了我的目的,他主动攥着我没有输液的那只手,轻轻摊开我的掌心,用力贴在他脸侧,然后,我感觉到了他颤抖的嘴唇吐出的灼热呼吸,比我身体感觉到的还要灼热,我知道他想要说些什么出来,但是他没有成功,他就只是那么攥着我的手,表情复杂,像是如释重负,像是心有余悸,像是想责怪,像是想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