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沐烜点头:“有功该赏,有错当罚,这个道理朕还拎得清。”
这话说得意味深长,太后那样的警觉人,哪里听不出这话里的言下之意,淡淡道:“皇帝有自己的主意,自然再好不过。”
一壁说,一壁由竹息扶着在正殿凤椅上坐下。
在凤椅上落座,太后神情肃穆望带过我,尔后垂眸望向手中金杖的凤首,缓缓道:“方才皇帝问起来,皇后究竟有何错处。此事哀家说了,皇帝大约也不能尽信,不妨听听卜太医怎么说。”转而又道:“皇后自回宫后,确也克谨,待哀家亦不可谓不用心。然而——”她的声音陡然转冷:“身居中宫,却不能抚循它子,亦不容宠妃,与吕后霍氏可有异?”
夏沐烜不予评论,只朝殿门口列着的两队禁卫军摆摆手指,示意其退散。
太后大约也不急在这一时,就点头准了。
禁卫军这才齐齐退出殿去,一殿的宫女内监也跟着纷纷退散。
彼时只剩下我跟夏沐烜,以及太后、竹息与卜太医。
竹息一个眼神过去,卜太医苍老的声音在殿中回荡开来:“臣查得,皇贵妃当日滚落阶梯难产,并非意外,而是玉鞋被人做了手脚。”
太后听得满意,就点头了,又问:“那么冯更衣那一桩呢?”
卜太医道:“冯更衣染病,乃误食带疫毒之物的缘故。”
太后望着我冷笑,问夏沐烜:“皇帝可听清楚了?”
夏沐烜垂眸摩挲着拇指上的玉扳指嗤地一笑,对卜太医道:“且说下去。”
卜太医道:“至于这两桩是否系皇后所为。”他叩首到底:“恕臣愚钝,实在没有通天之眼,无法窥得此间真实。”
太后听得眉心连连耸动,一旁竹息方要开口斥责,太后咚一声敲下凤仗,逼问卜太医:“你在太医院为医上了年月,莫不是连脑子也钝了?”
夏沐烜却笑起来,很快又冷下脸去,沉声向卜太医道:“太后既要实话,那你不妨如实道来。”
卜正越发低伏了身子:“臣当日,其实是受命于太后,在宸华妃的催生药中,额外加了一剂药。”踌躇一片刻又道:“因太后嘱咐,务必做到去母留子。”
去母留子!
夏沐烜将这个词玩味般念了数遍,问太后:“太后怎么说?”
太后气得胸口一阵阵剧烈起伏,像是难以置信到了极点。
这也难怪,卜太医是她心腹,如今反口相咬,换了谁都气愤。
太后气不可遏。
一旁竹息已经跪下了,向夏沐烜道:“皇上,太后看顾宸华妃跟四皇子,耗尽心血,无缘无故怎会存下加害之心呢?万万不能的。见宸华妃怀胎,太后高兴还来不及。如今卜贼这样子中伤太后,难保不是受人唆使的缘故啊。”
竹息的视线有意无意扫过我,我只岿然不动站着。
夏沐烜听得阖目,长久的静默后突然开口:“既如此,那就一并说开了。”对卜太医道:“告诉太后,为何冯更衣这么些年,一直无法有孕。”
我听得浑身一震,一脸不敢置信地望向夏沐烜,再去看太后,只觉得太后的神色几乎凝固在了那里。
夏沐烜只不说话,垂眸望一眼卜太医。
卜太医诺诺道:“臣给冯更衣制的那味治愈心绞痛的药丸中,有分量不轻的麝香。冯更衣日日服用,势必生不出胎气。”
卜太医的声音渐渐低下去,有那么片刻的时光,我几乎觉得太后脸上的皮肉,在一寸寸抖动,连皮带骨,无论如何都止不住一般。
我这一生,从未见太后如此震怒过,是真的震怒。
太后一叠连喊:“来人!来人!给哀家把这贼人拉出去!乱棍杵成肉泥!”
然而并没有回应。
殿中烛火明灭,夏沐烜在长久的无声后道:“不必唤了,朕一早给过顾守成旨意,有胆敢闯永乐宫者,就地正法!”
太后急了,逼问夏沐烜:“皇帝,你可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冯氏与你可是至亲!你宠了她这些许年,到头来,就是这样待她的吗?你让哀家情何以堪!”
夏沐烜的声音中一点森冷一点惘然,他问太后:“那么,太后又是如何待朕的?”
太后怒目厉色:“你是哀家亲子,哀家自然事事以你为先!”
夏沐烜亦怒了,厉声道:“卜正!告诉太后,三十年前,你是如何干净利落,做到去母留子的!”
卜正……
这是我头一次从旁人口中听到卜太医的全名。
其实卜太医在太医院,为医数十载,论医术,算不上如何出类拔萃,论恩宠,更远远不及挂冠求去的前任提点章显,自然也比不得后起之秀陆毓庭。
我甚至并未真正留意过此人,偶尔听得他的名号,也是惊奇于“卜”这个少有的姓氏。
却原来,此人才是蛰伏于宫中,最深最久的那个。
果然宫里这滩水,委实积得不浅。
卜正是何时投靠的夏沐烜,我不得而知,然而太后大约无论如何也料不到,自己的心腹,竟然一早投于他人城下,且这么个最让她放心之人,到头来,反倒成了谋害冯氏最深最重的帮凶之一。
手心有冷汗一重重冒上来,像是想得紧张了。
作者有话要说:今儿的哈。
殿中所有的人视线皆投注在卜正身上。
卜正则依旧深深拜伏在地,呐呐道:“臣当年亦同样受命于太后,留下先帝雯妃之子,除去其母。而皇子,皇子……”
这是天家秘辛,想也不能宣之于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