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荒原上那个匈奴出身的少年?叫什么来着。”
“我叫句黎湖。”那少年脱离我的桎梏,再退的远了一些,想起自己是在求人,又低下头,姿态摆得更低:“太子殿下,求求你。”
简直跟第一次见到他时一模一样。
有这么一个对自己又恨又畏的人,倒也有趣。
“太子殿下,”那仆役长躬身道,“此人是皇上吩咐送来的,让我们看管着,等您来校场就交给您任意处置。”
我让他们退下。
景帝真体贴。我那天获救后,完完全全忘记了此人的存在,原来他被景帝丢到这里了。
其实既然景帝放心的把他交给我,说明他真的与那场暗杀毫无关联,让他回家也没什么,不过既然他自己不敢提出这个要求,我何必放他。
而且他中袖箭不死的幸运,以及那块匈奴贵族才有的带扣,然我有了别的想法。
“句黎湖是吧,”我说,“你的请求,寡人答应了。过去的事就既往不咎,你以后跟着李当户,学学怎么用兵,怎么打仗。”
李当户听了这话,开始对他上下打量起来。
我走过去虚扶他起来,拿出巾子给他轻轻擦脸。
浮灰和血渍除去,露出细腻而乳白的肌肤,在校场几个月,他黯淡消瘦的像个深闺少女。
袖缘触到他的脸颊,他深蓝色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紧张的屏住呼吸,一丝气息也不敢泄露。像秋日枝头的一片脆弱的黄叶,轻轻一触,便会飘落似地。
“将来搏出个万户侯,也好光宗耀祖。”我继续道。
句黎湖垂下眼帘,恨意犹在,然而颤抖的身体渐渐在我手中平静下来。
太傅
出了西司马门,进入连接未央宫和新校场的复道,再驶上一条十几里长的穿过密林的秦直道。
日照林开处,十几座庞大的前秦阿房宫旧殿,点缀在绵延的终南山麓与太液池和唐中池之间,这便是上林苑的东南角。
终南山顶的青色淡入云雾。山麓田畴梯布,起伏层叠,苍松古柏,奇石林立。
断丘前面有一片浓密的槐树林,盛夏时节,树荫内清凉如春,而烈日照耀之处,仿佛被抽干了一切水分,土地和岩石干涸到裂开,唯有一小丛一小丛的野草顽强的生长。
我们各穿长襦大袴,持弩弓戈矛,或驾马或徒步的奔袭躲藏,更是汗流浃背,气喘吁吁。
我不知道自己为何对消灭匈奴如此执着。
这个念头从小就深植于脑海,随着年龄的增大,而愈发深刻。甚至在我偶尔忘记时,还以噩梦的方式来提醒我。
尽管梦境变得模糊,但梦里我孤零零一个人站在只余断壁残垣的城中时,那种无措感,是怎么也忘不了的。
这大概解释了为什么酷热的六月,我不在宣室殿陪景帝看奏章,不在清凉殿避暑,不在沧池乘船游玩,不在石渠阁听卫绾讲黄老,而是带一群年轻的太子属官、侍卫溜到上林苑,演练抗击匈奴。
这是一个月以来的第三次了。景帝虽责怪我不务学业,却也没有阻止我。
前两回我叫上了刘彘。他的冲锋相当强悍,我在平原上和他对阵,输了一场。又靠行阵布局在唐中池边扳回了一局。
他今天没来,听说找周亚夫丞相请教兵法去了。于是这次由韩说带人穿黄衣充当匈奴,我的人着红衣,自然是汉军。太子属官们分任什长和伍长,侍卫任兵卒。
既然打仗,那么即使是游戏,也得见点血才刺激。因此双方的兵卒里,都有两三个从狱里提出的死囚,担任掌旗等关键位置。游戏的结束,通常以他们的血做点缀。
其实刘氏皇族里没几个心软良善的。高祖不必说,他从市井无赖变成开国皇帝,脚下可是不分敌我的累累尸首。
现在看起来和气隐忍的景帝,其实都是给逼出来的。景帝年少时曾因与吴王太子下围棋争道,用棋盘掷死吴王太子。间接导致吴王发动七国造反。脾气之暴烈可见一斑。
而我的一群哥哥和侄子中,躲在封地里恣意行事,残酷昏乱,好杀人喜酷刑的,简直数不胜数。
所以这几个死囚在景帝看来,不过是我和刘彘继在未央宫上房揭瓦后,斑斑劣迹中的另一个可有可无的小污点而已。
对手是韩说,我胜的太过容易。山麓石林间,韩说的手下丢盔弃甲,他带着桑弘羊和几个残兵逃进树林,我让张欧带人追击,眼看他们败局已定。
就剩对面的丘陵上一个勉力支撑战旗的小卒。
即将结束这场无趣的战役,我终于提起了一点兴趣。
我从李当户的箭筒里挑出一支带铁簇的箭,让他们退远些。浓密的树荫遮住阳光,我夹紧马背,张开长弓,瞄准那摇摇晃晃的黄衣。
正要松弦,冷不防手腕被五根手指牢牢禁锢住。
“什么人!”我惊喝。
弓晃了晃,箭矢在天空斜斜的划了一道弧线。
“太子殿下,你这样肆无忌惮的杀人,不觉得残忍吗?”
一个平静中带着斥责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李当户他们在做什么,怎么放了个陌生人过来。
我头皮一紧,护着甲胄的右肩狠狠后撞。我能拉开一石半的弓,力气与成年军士相比也不算逊色。
但我不仅没触到那人一片衣角,反而差点扯断自己的手腕。
我的心一沉。左手别着将剑从右腰畔抽出,驱马转过去,看见那人的真容。
那人三十余岁的样子,一身玄色深衣,蓝丝罩袍,腰间系着一品官员的绶带。气质如一樽古鼎,深沉厚重。面容透出隐隐怒意,我被他气势所慑,剑竟刺不出去。